唱遍华年

　　在宿舍里休息了几天后，胡铮阳回到了亦城球报。回想赛季结束前的那个星期，那个战战兢兢却又无路可退的一个星期，胡铮阳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后怕。如果那场球，致远队输了，那么谭泽现在会在哪里，而自己呢，现在又会出现在哪里？

　　一进办公室，老杜就告诉胡铮阳，新来的常务副社长请她过去见个面。这一个月，亦城球报几乎变成了一份全新的报纸，不再以销量为主旨，而是渗透进了各种软文和商业广告。每次和胡铮阳通电话，老杜都会咬牙切齿摇头叹气地说：“杀鸡取卵，杀鸡取卵啊！”

　　一旦亦城球报变成了一份卖不掉的报纸，那么所有的软文和广告都会随之消失，它们会迅速投向其它更有影响力的媒体，这就是残酷又狰狞的现实。

　　胡铮阳问：“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不明白吗？”

　　老杜说：“人家只是把这里当跳板而已，哪会像老霍一样呕心沥血。”

　　胡铮阳又问：“那老霍呢，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报纸被这么白白地糟蹋吗？”

　　老杜说：“他想管也管不着了。--其实我也不想管了，老霍说‘江海体坛周刊’缺一个分管足球的副总编，他可以想办法把我弄过去。”

　　胡铮阳愣了愣，想说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老杜又说：“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吗小丫头？”

　　沉默又沉默。胡铮阳说：“我要留在这里，杜老师，我喜欢这张报纸，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倒下去。”

　　老杜愣了愣，很意外地问：“你才来了一两个月而已，怎么会对这里有这么深的感情？”

　　胡铮阳笑了笑说：“因为我是看着‘亦城球报’长大的啊，如果以后，没有了这么好的一份报纸，我想我心里会难过吧。”

　　这四年多来，收藏亦城球报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她会看着那些报纸渐渐地发黄、风干、变得脆弱，却始终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曾消失，也不会远去。

　　只不过，是不舍得也不想割舍的习惯而已。

　　胡铮阳在老杜的目光中朝着常务副社长的办公室走过去。敲门，推门，站定，只见办公桌后面抬起来一张清纯秀丽的脸庞。两人目光相接，顿时都是一愣，异口同声地说：“是你！”

　　原来这位海归的常务副社长，竟然就是祁跃身边那个长发飘飘的美丽女子，只不过此刻，她的长发盘成发髻，露出了好看的鹅蛋脸，竟然很有点古意盎然的味道。

　　顷刻间，胡铮阳就觉得自惭形愧了。

　　史岑染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向胡铮阳伸出手道：“你好，我是史岑染，原来你就是胡铮阳。”

　　胡铮阳和史岑染握了握手，有些讷讷地在桌前坐下，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史总？”

　　史岑染道：“你知道晴江实业点名赞助你的专栏，是和报社签了合同的。之前你请了一个月的假，专栏也停了一个月，现在既然回来了，专栏要重新写起来。另外……”史岑染顿了顿，目光在胡铮阳身上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另外，老杜辞职了，他的工作，暂时就交给你代着，等你毕了业，报社会和你签正式的合同的。--以你和谭泽的关系，我们也算是自己人，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你放心。”

　　一句“你放心”，却没来由地叫胡铮阳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胡铮阳忙道：“我和谭泽，不是你想的那样。”

　　史岑染笑道：“我知道，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也不算全都是靠他的关系。我说话一向直接，希望你别介意。”

　　胡铮阳愣了愣，突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说起谭泽来会是如此熟稔的感觉。心念一动，胡铮阳便问：“史总，你和致远队的总经理史劲松是什么关系？”

　　史岑染微微一笑道：“好快的脑子！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史劲松的妹妹。”

　　果然。胡铮阳心里暗道。难怪她说起谭泽就像说起自己家里人一样。

　　说起来，史劲松已经当了八年致远足球俱乐部的总经理了。其实最开始致远队还不叫致远队，那时候还是政府赞助，仍然叫亦城足球队而已。从那个时候开始，史劲松就一直跟着致远队，直到四年前被致远集团收购，亦城队改名致远队，他也被续聘成为了致远队的总经理。

　　说起来，史家和谭家一样有着深厚的体坛背景，如此看来，史岑染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亦城球报的常务副社长，实在是一点都不奇怪了。

　　对于史岑染的安排，胡铮阳并没有什么异议，就打算告辞回去和老杜交接一下手上的工作。刚要出门，史岑染叫住胡铮阳道：“对了，老杜跟你说过那个‘古跃’的情况吗？”

　　胡铮阳问：“什么情况？”

　　史岑染道：“我问了几次，他都坚决不肯透露那个作者的身份和联系方式。‘古跃说球’停了，对报社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联系到那个作者，我想要和他当面谈一谈。”

　　胡铮阳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史岑染的办公室。

　　胡铮阳很清楚地知道，要想提高亦城球报的销量，就必须依靠一批有专业素养的作者，推出一批质量过硬的文章。“古跃说球”是不能丢的栏目，但是至于要不要重新开，她还是得先观察下这个史岑染会不会让她往里面塞软广告再说。

　　回到办公室，胡铮阳认真地听老杜事无巨细地交代手里的大小工作，一直听了很久很久。其实老杜的辞职报告前几天就批了，江海体坛周刊也一直催着他过去就任，可他硬是等着胡铮阳回来，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妥妥帖帖地交代清楚，才深深地吁了口气说：“以后，就看你的了，小丫头！”

　　胡铮阳郑重无比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她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老杜平时的工作有多繁复多琐屑，他承担去了本该她这个实习生承担的大部分工作，只给她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去写作。

　　可是这样的师长，转眼就要分开了。

　　胡铮阳一路送老杜到报业大楼外，老杜挥了挥手说：“回去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胡铮阳忍着泪，点了点头，看着老杜朝路边走去，忍不住还是喊了出来：“杜老师！——”

　　老杜回过头问：“怎么了，小丫头？”

　　胡铮阳小声问：“你还会回来吗，杜老师？”

　　小小的声音，才一出口，便湮没在路边滚滚的车流里。

　　老杜侧着头，大声问：“听不见，你说什么？”

　　胡铮阳顿了顿，终于努力绽出一个笑容，朝着老杜用力地挥了挥手，转身跑进了大楼。

　　人与人的缘分，原本就是贪心不得的。有多少相聚的幸运，便承受多少离别的萧索。

　　很公平，不是吗？

　　入夜，办公室里只剩下胡铮阳一个人，老杜留下来的工作很多，她初初上手，还没有完全理清楚头绪，只能沉下心来，一点一点的硬是用时间来熟悉。

　　直到一阵清脆的高跟鞋的脚步声响起来，胡铮阳疑惑地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史岑染一边接着电话一边从里间办公室走了出来。

　　胡铮阳看到史岑染一边对着手机低语轻笑，一边朝她挥了挥手，便轻快地朝着电梯间走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胡铮阳突然就觉得心里跳了跳。犹豫了半晌，胡铮阳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窗前，微微地顶开一扇窗，抬眼向下望去。

　　不出意外地，她看到了那天停在医院里的那辆车，看到史岑染清风拂柳般摇曳生姿地拉开门坐了进去。

　　胡铮阳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痛了痛，然后，默默地抬起手，关上了窗。

　　那辆车，就这样载着美人，一骑绝尘地离去了。

　　片刻后，胡铮阳拨通了谭泽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嘈杂，胡铮阳问：“你们什么时候去冬训？”

　　谭泽道：“下个星期。你去吗？”

　　胡铮阳说：“应该会派秦坚去。我是想问，你走之前能不能抽个时间，我想做个采访。”

　　谭泽笑道：“采访我吗？”

　　胡铮阳说：“怕了吗？我可是亦城球报小有名气的足坛狗仔队呢。”

　　不料谭泽却认真地说：“你是我心目里最好的记者，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胡铮阳。”

　　胡铮阳勉强笑了笑，胡乱抹了把满脸的泪水说：“太吵了，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我挂了。”

　　说完，胡铮阳挂断了电话，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趴了很久很久。

　　寂静的夜晚，静到她就这样满脸泪水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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