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亚什诺在哪里？让他马上赶过来！”

　　瑟兰督伊根本没有注意身后一众侍卫侍女的神色，直接往回廊深处走去。

　　还好，还好……

　　他还能听到小精灵低低的啜泣声……他还能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还来得及……

　　银发医师的速度也很快。事实上当加里安从艾科那里得知了一切之后便极有先见之明地派人叫来了家离王宫不远的亚什诺大人。

　　是以当他来到国王的卧室的时候，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陛下。”

　　榻前的精灵王转过头来，亚什诺愣在了原地。

　　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陛下。他的金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他的眼睛，应该永远沉静无波的，像是深邃冰蓝的海，那里头此刻翻涌的又是什么？

　　“亚什诺……救她……”

　　他疾走几步，认真探了探小精灵的情况。

　　“请陛下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他心中已有了几分考虑，看着国王反常的样子和他眼底下的微青，有些不忍，“倒是陛下，应当好好休息一下。”

　　“亚什诺大人说得极是。”奥尔瑟雅也劝道，“陛下，您应当去休息。碧翠丝夫人她们也已经到了，王宫里这么多人看着，小姑娘不会有事。倒是……”她犹豫了下，“或许，您能去看看小殿下？”

　　这间卧室围了这么多人，倒也的确不用他再来增加大家的压力。之前被恐惧与担忧席卷了心神，此刻一平静下来便觉头疼欲裂，他感到身体里某些隐藏已久的东西似乎已压制不住。

　　最后看了一眼榻上呼吸渐趋平缓的小精灵，他终于慢慢点头。

　　“这样也好。”

　　她会活下来，一定会……一定……一定……

　　“啵”的一声清响在黑暗里格外清晰，那是木质的瓶塞被拔出水晶酒瓶时发出的声音。暗红的液体很快盛满大半个酒杯，被他大口大口地饮下。

　　如此数次，某些空洞好像才渐渐被填满。

　　他靠着窗棂，双眼无神地看着深蓝天幕上的一轮白月，那颜色像极了风雪之中爱葛莎的脸色。

　　他想着黄昏时分的葬礼。

　　她迷人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苍白的脸上呈现出青灰的色彩，棕红的秀发枯萎殆尽。与她并列躺在林叶与花朵编制出的苇席之上的黑发战士亦是面目全非，俊秀的五官被刀剑砍出的伤痕彻底掩埋。

　　清冷刚强的碧翠丝夫人靠在军医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格鲁多恩”就是如此，最恶毒的血，最猛烈的毒，焚心蚀骨，连中毒者最后的身体，也不可保留……

　　而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无法可想，无计可施。甚至，差点连他们唯一的女儿都无法保住……

　　就像那么多年之前，他的……他的……

　　他的目光移向左手指上硕大的蛋白宝石，愣了好久，缓缓地伸出了手。

　　你会原谅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吧……

　　他心中一颤，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银白的宝石反射着温柔的光晕，他怔怔地看着，冰蓝的眼中雾霭沉沉，手指停在那里，却一直不敢打开那枚宝石……

　　你看，我无法由着你自由自在远离黑暗的威胁，我也无法挽留下她。

　　我一路北撤，放任南部森林沦为朽木。

　　连曾经的阿蒙兰，也变成了多尔戈多。

　　亚尔维斯不甘心，我强迫他回到了北域。加布里尔不甘心，我让他上了战场。埃隆说得对，那一战并非真正的终结，只是，我甘愿目睹我们的森林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们的小叶子，他甚至没有享受过在林间自由穿梭的风的抚触，没有看到过四月阳光照耀在初生的绿叶上。

　　是我对不起他，可今日，我竟差一点，差一点就动手打了他。

　　我给予你与我一起守护的权力，但是我们的国度，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孩子……仍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你会原谅我吗，露辛达？

　　……

　　回答我啊！

　　修长的食指终于无法忍受地微微一动，打开了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石。迷离雾气从海面散尽，黯淡空洞的世界里有光毫无顾忌地刺了进来。

　　红发精灵美丽的笑颜在那一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却也安抚了他的心。

　　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盈盈望着他，温和，喜悦，安宁，如同千百年前婚礼上的那两湾碧水。她答应过，她一直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去……

　　“露西。”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伸手触碰着她，就像在触碰一个梦境。

　　“我们的小叶子，他其实是半点不需要人操心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

　　“我是不是将他宠坏了？你说过，我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可现在看来……好像全然不是这样……”

　　他怔怔地看着戒指中红发精灵永远不会改变的笑颜，那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的模样。

　　“他的五官很像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尤其像。如果可能，我永不会让他失去那样的笑。但我无法阻止……他正在用他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王域一向安全。只是今年大雪，森林里猎物极少，蛛群或被杀死或冻饿而死，否则断不会有落单的独蛛胆敢进入我们的道路，其实并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我是不是太凶了？”

　　他轻声地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笑盈盈地望着他，却再也不能回答。

　　手中的酒杯被生生捏碎，清冽香醇的液体沿着手指流下来。但伊露维塔连品尝绝望的时间都吝于给他。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属于莱戈拉斯的侍女。

　　“陛下，艾科求见。”

　　她来干什么？他阖上了戒指。

　　艾科刚一进来便跪了下来，还未及他发话便自顾自地开了口，声音抖得厉害。

　　“陛下！臣死罪！”她伏在地上，“小殿下他……他早已去过了禁地！”

　　瑟兰督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转头看向艾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小殿下是怎么发现的。”艾科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从军营回来的路上又经过了那些战士的身躯的安眠之地……

　　“但是他的的确确去了，好像还很熟悉那里，而我们今日才发现。”可怜的侍女哭着说，“请陛下原谅……都是臣的错。如果没有发生今晚的事情或许还能瞒住殿下，但现在我想，小殿下，他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国王进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一堆侍女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小家伙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枕头上散着几丝金发，被子却在抖个不停。

　　他一把掀开被子。淡金发的小精灵连睡衣也没换，就缩在那里，红肿着一双眼睛，哭得一塌糊涂。

　　“艾科没有让你换衣服吗，怎么这样不爱干净？”

　　“……”

　　“回答我，莱戈拉斯。”

　　“因为……”小精灵的声音闷闷的，充满了让他心疼的惧怕和难受，“不想换……”

　　他无奈地笑，俯下身去看着他：“因为ada说了你几句就不想换了？”

　　莱戈拉斯抽噎着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蓝眼小心翼翼地看着国王。

　　“对不起……”

　　“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他将他抱出来，皱眉拭去那张僵硬小脸上的泪水，想到他也摔下了雪地，险些就葬身巨蛛之腹，这一刻才感到后怕。即便如此，他顿了一下，脱口问出的却依然是认真而残酷的一句，“莱戈拉斯，你做错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会有……”莱戈拉斯抓着父亲的袖口，摇头，眼角还是湿湿的，“Ada……我真的，只是，因为陶瑞尔很害怕，她哭了，她说她想跟她ada和nana在一块儿……”

　　那个时候恐怕就是爱葛莎离开的时候……瑟兰督伊的心一紧。

　　“我都听艾科说了。”他轻轻地说，万幸她同样也说了他的小绿叶并没有被巨蛛所伤，“可是莱戈拉斯，ada以前是怎么告诉你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做法有何不妥？”

　　小精灵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不应该欺骗侍卫，我不应该骗了艾科姐姐，不应该害得大家为我担心，还害得陶瑞尔她也……”他的泪又掉了下来，他抬头无助地望着国王，“Ada，陶瑞尔她会醒吗？”

　　会吗？如果不会，恐怕连他无法原谅他自己。对于那么小的孩子……那样太残忍。

　　“她会的，我保证。”他的嗓子哑哑的。

　　“那样……就太好了。”他瘪了瘪嘴，像是想要笑一下，却又根本笑不出来，“可是她一定不会再喜欢我了，她不会再想做我的朋友了。”

　　但国王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个上面。如果莱戈拉斯不是一直在为他的伙伴担心，敏感的他一定能注意到国王声音中的异常。

　　“莱戈拉斯，你们回来的时候有看到军营边上那些石头对不对？”

　　那些石头吗？他想到了那些纯白的大理石，有着跟埋着ada的珍宝的那块地面上的石头一样的形状。它们寂静地立在森林里，反射着皎洁的月光。但，但他听他们说的……不一样……

　　“看到了很多。他们说，那下面有守护森林的战士……”他呆呆地开口，“陶瑞尔的ada和nana就在那里……他们说加布里尔叔叔和爱葛莎都离开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啊，那么黑……”

　　“并且陶瑞尔又要怎么办呢？”他无措地看着父亲。有些惊惶。

　　他的神色为何是那样的？他的眼睛里为何会有那些，那些让他感到伤心与畏惧的东西？

　　“Ada？”

　　“我们把陶瑞尔接到王宫里来住好不好，莱戈拉斯？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小妹妹。”国王低声对小精灵说，“而……在那之前……”

　　他停了下来。

　　“那……那当然很好……”莱戈拉斯突然感到害怕。ada的神色……他的神色……

　　“Ada，你，为什么……”他担心地抚上ada的左脸。埃隆叔叔明明说过已经好了啊，ada为什么还是会觉得痛？

　　瑟兰督伊的手在发抖。

　　幼子担忧的声音将他从某些难以挣脱的情绪里拉了回来，那一瞬间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逼着自己正视他清澈哀伤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开口：“在那之前，我带你，去见你的nana……”

　　如果你也能原谅我，莱戈拉斯。

　　如果你能原谅……

　　这个决定或许仓促。或许在一晚上的时间里他根本就没法接受这么多的事情。

　　可，那又怎样。既然事实已经证明他当初的决定导致的结果有多么苦涩，那么，反正迟早都有要面对的一天，就在今日，又如何……

　　陶瑞尔即便醒来，也已永远失去了父母。而他只希望……他只希望对于他的小叶子而言。

　　无所谓拥有，便无所谓失去。

　　并且至少这一刻，在他能够控制的这一刻，他能保证，他在这里……有他，会陪着他。

　　莱戈拉斯的身体微微一颤。

　　“你愿意吗，莱戈拉斯？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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