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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酒
洛轻这一昏迷,直到次日午后方才悠悠转醒。温唐羽先时以为他中了蛛毒,灌了解药下去却不见动静。搭他脉门时,也无真气阻滞之相,并不曾受伤。沈青如请了扬州鹤春堂有名的坐堂大夫来,老先生看看气色,摸摸脉象,又取银针刺了刺穴,摇头道:“这位公子并未生病,也没有中毒。”
沈青如急道:“那好好的怎么昏了过去?”
大夫摸了摸胡子,沉吟道:“他是何时晕去的?”
沈青如看了温唐羽一眼,温唐羽踌躇道:“昨夜月色极亮,恐怕是……子时罢。”
那大夫叹了口气,瞅着两人,半晌犹豫道:“子时……天地间阴阳交替,正是阴气最盛、阳气最弱之时。这位公子只怕是……撞邪了罢。”
温唐羽站了起来,冷笑道:“大夫身为医者,也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么?”
那大夫瞪着他看了半日,忽道:“老夫年少气盛时也如你这般,只是……唉!”他大叹一声,摇了摇头出门去了,竟连诊金也未要。
沈青如已听温唐羽讲述过昨夜情形,此时眉头深锁,担忧道:“会不会是昨晚那人,在碧琉璃上放了什么?”
温唐羽叹道:“现在又如何去找那人!”他左右无法,便仿照洛轻替他解毒的法子,将碧琉璃放在博山炉中,加香丸熏之。
这两人在水阁发愁的当儿,朱颜却兴致勃勃地带着风裳水佩阁诸人,将蛛毒解药混在水中,各处洒了个遍。她夜间与沈青如二人,以一坛浮世花尽数灭了数百蛛蝶,心中自然极是得意,也顾不得一夜未眠,直忙到次日午间。温唐羽见她跑来跑去,心中感激,却又想笑话她一句,这风裳水佩阁可是沧溟教巢穴,沈青如亦是夺了终南派镇教之宝的魔教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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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午后,风和花香。
温唐羽坐在案前,怔怔地盯着那具乌木琴发呆。窗外的桃花飘落进来,正落在乌黑的琴上,琴弦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墨玉光泽。他闭上眼,桃花的清香、沉沉的檀香,还有博山炉内悠远缠绵的香气……他回忆起昨夜那淡淡的竹叶清气。究竟是何时?何处?他对自己的鼻子很有自信,这竹香绝不是第一次闻到,新鲜得直欲滴出汁液来,宛如置身空茫苍翠的竹海之中……
床榻上传来低低一声呻吟,他转过头去,原来洛轻已醒了过来。洛轻坐了起来,神色茫然,疑惑道:“我怎么在这里?”
温唐羽笑道:“你终于醒了,昨夜一声不吭就倒在地上,还以为你撞邪了呢!”
“撞邪?”洛轻皱起眉头,思索一番未果,缓缓摇头道,“我没事了。”他脸带倦容,双眸也不如往日清亮,蒙蒙似有雾气一般。
温唐羽过去揭开香炉盖子,从未燃尽的香丸之间拿出碧琉璃来,边拭灰边笑道:“我学着你试了一试,这碧琉璃果然是个宝物,居然还能驱邪。”他笑吟吟地走到床边,递给洛轻道:“看看可烧坏了哪里?”
洛轻唇边慢慢绽出一丝笑意,接了过来。碧琉璃清润微凉,握在手中有一份别样的安定感。他绾起长发的那一瞬间,温唐羽似乎觉得空中古檀木的气息又更重了几分——也许不过是他的错觉。
窗外红色倩影一晃而过,朱颜站在门口看了看,笑道:“洛先生醒了?这风裳水佩阁内蛛蝶飞过的地方,都洒了一遍解药,酒楼明日也不用再歇业了。”
温唐羽见她脸色红润,额上微湿,不由道:“朱姑娘,可辛苦你了。”
朱颜红衣如花,言笑晏晏:“这也没什么,我倒觉得好玩的很。若不是来这里,只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这许多蛛蝶。”她回想起昨夜众蝶扑火那一场梦境般的绚丽,叹道:“蛛蝶虽毒,却也是……我见过最美的蝴蝶。”
温唐羽想起蛛蝶来,仍是心有余悸,苦笑道:“沈姑娘那间屋子可要多洒点解药,昨天也不知飞进了多少只蛛蝶。还有那地洞……”
朱颜点头道:“佩阁已经仔细清理过了,吕总管正带人在修补被那些人挖坏的地方呢。只不过……”她神色一黯,声音也低了下来:“沈姑娘说不必太过麻烦了,她明日……就回昆仑山去。”
温唐羽怔了一下,慢慢道:“是了,本来她昨日便是来道别的……”他本来对沈青如颇为恼怒,只是昨夜涉险,九死一生,已与这些人生出了同舟共济的情谊来。此时听得沈青如要走,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洛轻忽道:“沈姑娘人呢?”
朱颜道:“昨晚大家也没吃什么,沈姑娘过意不去,又去厨下了。若是得知洛先生醒来,定然十分欢喜。”她抿嘴一笑,翩然出去了。
温唐羽看着她的身影如一朵红云冉冉远去,心里那一点空落落也明媚了起来,恰如春日映照着桃花。身后洛轻道:“她倒似不想夺回风影环了。”他心中深以为然,不禁笑了起来。
听得洛轻悉悉索索地下了床,又倒了杯清茶。温唐羽贪恋窗外融融春色,也不回头,半阖了眼嗅那花香,忽道:“昨晚的青衣人——你怎么看?”
洛轻也走到窗前来,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伸指抚了抚墨色晶莹的琴弦。琴声轻媚宛转,犹如春水生烟,鸟语清涧。就连弦上一朵桃花飘落下来的姿态,都温柔得宛如少女的呢喃。温唐羽拈起那瓣桃花,慢慢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洛轻忽然按了下去,七弦齐喑。抬头朝外看去,朱颜的影子早已消失,而天青如玉、日色溶金,窗外桃花灼灼鲜妍,空开了满园的繁华。
他叹了口气,悠然道:“我现在只想喝一杯浮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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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浮世花。
沈青如听得洛轻醒来,加意做了几样好菜来,傍晚时分带到洛轻房中来。朱颜抱过一个酒坛,一脸神秘:“猜猜这是什么?”
“浮世花!”三人一起叫了出来。
朱颜笑起来的样子也像浮世里一朵桃花,她撇了撇嘴道:“还好我昨天留了小半坛下来,不然只怕你们这辈子都念着这酒。”
温唐羽笑道:“不喝也就罢了,今晚一喝,才是这辈子都要念着它。”
百年浮世花,倒在杯中莹然如琥珀一般。才喝一杯,四人已微有醺醺之意。
沈青如忽然站了起来,向三人敛衽行礼,肃然道:“几位大恩,青如无以为报。倘若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青如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朱颜忙站了起来,嗔道:“沈姐姐,什么粉身碎骨,怎的说这么严重的话。”她这声“沈姐姐”脱口而出,真情流露,显然对沈青如甚是依恋。
沈青如眼圈儿也是一红,强笑道:“我一生中也没什么亲人,结识了木夫人这个姐姐,如今又多了一个妹妹,此生却也无憾了。”她见朱颜发上落了片桃花,伸手替她摘了下来,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条浅绿帕子,将那桃花妥帖包好。
她动作温柔而细致,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再抬头时星眸已尽是盈盈水光,柔声道:“昨天你说没听过我唱曲子,怕以后是不能了,今晚我便唱一曲罢。”
她看了洛轻一眼,洛轻会意,走去案前坐下,轮指一划,琴声便叮叮咚咚地流淌了出来。窗外月魄清寒,洒落在乌沉沉的琴像起了一层薄霜,洛轻苍白的手指也如月光一般微凉,他淡淡道:“什么曲子?”
沈青如微一沉吟,轻轻道:“今日一聚,不知何时再能相会,就是《拂霓裳》罢。”她袖子一扬,便清清婉婉地唱了起来。
温唐羽闭上眼,浮世花的气息醇郁绵长,沉淀了浮世千情、百年悲欢;一滴酒便是一把泪、一声笑、一句怨、一腔爱恨,才淬炼出这般缠绵得近乎慈悲的香气来。
他几乎便要落泪。
唇齿间犹有余香,那香气让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生所遇最美好的东西。小小的温眉、父亲手栽的白海棠、花家那一盆春水碧波……还有此刻沈青如的歌声。每一字、每一句,清清楚楚地印在他心上,犹如杜若轻落寒潭,虽极温柔,仍然有种微微的痛楚。
沈青如悠悠唱着“风日好,数行新雁贴寒烟……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月光下,吕总管对他说过的话来。
朱颜的红衣在烛光中艳得灼了人的眼,她一手支颐,远远的不知看向什么,口中轻声重复道:“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
沈青如一曲才罢,忽而叩门声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叫:“朱姑娘!朱姑娘!”
朱颜仿佛从一场梦境中恍然惊醒,有些怔怔地,睁大了眼睛。沈青如道:“好像是吕总管的声音。”打开门时,果然是他。
朱颜站起身道:“吕总管,你怎么来了?”她斟了满满一杯酒走过去,笑道:“莫不是舍不得这酒?请喝一杯罢!”
没想到吕总管摆了摆手:“这浮世花我是喝不得的。一闻这酒,便会想起以前许多事情来。唉,我老啦!经不得伤心。”想起正事来,又道:“方才酒楼来了个小哥,背着把长剑,一定要找朱姑娘。我看他焦急的很,好像有什么重要事,就来后面叫你了。”
朱颜欢然道:“那定然是师兄了,我这便去见他。”她回头道:“沈姐姐,我出去见见师兄,等下便回来陪你喝酒!”她将一杯浮世花往沈青如手里一塞,急急奔了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朱颜还没有回来,温唐羽却已醉了。他叨叨念道:“好酒!好个浮世若酒……梦若花!”竟一下子伏在了桌上,沉沉睡去。
沈青如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吹灭了烛火。于是徘徊的窗外的月色终于踏了进来,映得满室清辉。
她的声音也清澈如泉水:“醉他的不是酒,而是这浮世悲欢,他自己的往事罢了。”
屋内另一个清醒的人坐在琴边,他一手执杯,另一只手仍放在弦上。许是这酒太烈,瘦削苍白的手指慢慢泛出了一点嫣红。洛轻叹了一声:“浮世过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罢了。”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也醉了,醉我的可是酒。”
他转过脸来,眼神明亮,像是万千星河都落入了他的眼眸中。一天一地皆是月色,唯有他发间一点碧绿跳脱出来,却是碧琉璃流转光华,莹然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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