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白银年代记

　　CHAPTER 32.云州（上）

　　云州和冀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道极宽阔的峡谷隔开两地，传说是神话时代的巨人用巨斧劈开天地，时间久了，就成了山川江流。

　　胤禛坐在船上，感觉着水面的晃动，耳边是水浪拍击船舷的声音，听得久了就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自己的脉搏也是随着水击之声振动不休。

　　他走到船舱外面，眼前正是一道天堑，以碧水为界，隔开云冀两州。他们此刻正是在峡谷中顺江而下，左右都是壁立千仞的山崖，重峦叠翠，深深浅浅的绿意向着仿佛无限的远处延伸而去，天边一道云，衬着蔚蓝的天空，极高极远，恬静慵懒，久久不散。

　　船上略微带着鱼腥草的味道，在树木的清香中和水汽中，倒也不是多难闻。待久了反而别有一番味道。

　　云州气候比起冀州要湿润得多，地理位置偏近西南，远离皇城，民风淳朴，虽风光秀美，却是稍显得贫瘠了些。羽族对这儿艰苦的生活条件一向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此地的兽族数量反倒是比羽族还要多些。

　　廉亲王白嘉因为被刺一事，主动请求离开兖州。羽帝白肇便将他的圈禁解除，让他来云州养伤。云州城守之前没有接待过级别这么高的人物，索性自己搬出去住，将城中最大的宅院留给了廉王。

　　陆家与这云州每年虽也是有些交易，但毕竟比不上兖州那些个大城，所以胤禛随着的这个队伍规模不大，一路过来，不显山不露水，倒是相安无事。商旅中早早便接到陆少的死命令，要他们好好看照这个黑发黑眸的人类。队伍中的人虽然困惑于陆少对这下等人的重视，但总算也是和颜悦色，没敢轻慢了他。

　　胤禛看在眼里，心里当然仍是隐隐沉郁。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实在容不得他再分心了。

　　他刺杀锡安那夜是三月齐辉前的最后一个新月夜。当日，先帝白昱驾崩，白肇登极，廉亲王白嘉遭到圈禁。

　　第二日，白嘉派来协助锡安解除苍龙封印的羽人来到冀州，与包括他和陆少在内的四人达成协议，共同为十五日之后的月圆夜的解印一事努力。当晚，锡安遭到来自羽族刺客的暗杀，其中至少有两批人来自怡亲王白鸿，目的是离间锡安与白肇、白嘉的关系，拉拢冀北少主，使冀州成为自己夺取王位的另一个筹码。

　　第三日，白鸿正式举兵北上，势如破竹。第六天克雷州城，第九天克沧州城。

　　第十一日，白嘉遇刺，羽帝白肇开始平复叛军。当日，廉亲王白嘉伤情加重，请求离开兖州。羽帝白肇允诺，并解除了对他的圈禁。

　　第十二日，也就是今天。此时距离解除封印的日子仅仅还有三天，算上一天的返程的时间，他必须赶在明早之前见到白嘉，否则就太迟了。

　　解除苍龙的封印，表面上是使廉亲王获得足够的力量以对抗羽帝白肇的不公；但苍龙的力量过于强大，以实力而言，不消说能让羽帝震服并以礼相待，想让天下臣服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但若是不能够完全控制这武器，到时候自不量力却勉强行事，必然只能落得一死。

　　所以锡安也好，白嘉也好，既然已经决定打开这封印，那肯定也已经做足准备用来牵制苍龙的力量。现在唯一不知道的，便是牵制苍龙的方法。

　　因此白嘉和锡安的关系便成了解印一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两人持有相同的目的并坦诚相待，那么白嘉为主，锡安为从，两人筹划的最终结局，应当是白嘉得到皇位，锡安位极人臣。

　　但如果两人目的不一致，那变数的根源应该在锡安身上，但异变的导火索则应该是白嘉的态度。白嘉得到皇位之后，若兔死狗烹，则锡安必死。若姑息养奸，则锡安必乱。

　　除非……白嘉知道锡安的野心，借助他的力量登极之后，仍能将这野心控制在自己所能掌握的范畴之内。

　　既然廉亲王白嘉是十三，那么以他的个性，处事磊落，待人真诚，总想把人往好处想。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若他这次还是上一世的性子，就算能看出锡安有反心，也不见得能下狠手。锡安之前提到，他解除苍龙封印的目的不在于让苍龙为族内的荣耀而战，而是为了荣华富贵。这话听起来虽说比第一个理由更有道理，但仍是谎言。

　　所以现在，必须赶在苍龙的封印解除之前，将锡安的真实目的告知十三，让他妥善处理与锡安的关系，做好权衡之事。否则必有一日，朝中形势又会演变成十三与锡安之间的皇位争夺，而这绝对是他自己最不想看到的。

　　他是不在意十三借助苍龙的力量成为皇帝，而且如果皇位之上坐是十三，那依他的个性，必然会善待锡安，不会出现飞鸟尽良弓藏的局面；而且十三为人处世，他信得过，相信这天下在他手中也会有一个好的局面。上辈子十三为了他的四哥操劳致死，这一次，自己不妨也做一次十三爷党，届时成全了十三，兴许……也能解除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愧疚与遗憾。

　　既然锡安有意以苍龙解除封印为契机，让白嘉重回帝位之争，他不妨也帮着推一把；只是锡安若再想把十三拉下来，就别怪他在这里先准备一步。

　　……他就不信了，这一世，他们几个兄弟仍是逃不开那皇位纷争的诅咒。

　　————————————

　　素衣在傍晚时候，看到白嘉站在庭院里，身上只着一袭单衣，心中不免一惊，连忙从屋中去了一件稍厚的棉袍，待得走回到白嘉身边，才看到那人脸上轻轻的笑意。

　　白嘉听到身边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微微抬手，指着眼前景色对素衣说，“你看。”

　　素衣便顺着那手指看去，眼前暮云纷纷扰扰，远山苍翠，横云偏斜，边缘熏染了一圈金红色的光。绿意在那温暖的光下随风轻摇，近处一个白石庭院，藤花染香，细碎的紫色在枝叶中隐现，地上铺了一层绒绿与浓紫，暮光便倾洒在这上面，如同微凉的火焰静静流淌。

　　白嘉看着眼前的这小小的缠绕着紫藤花的亭子，言语中仿佛带了一丝怀念。

　　“……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他开口道，眼底也熏染上一层微醺的紫色。“我当时小心翼翼看着他，远远地看那些细小的藤花在风中洒落，如同紫色的几滴雨纷扬而下，落在白色的石头栏杆上。那人手里的书就搁在身边，隔上一段时间就被风吹开几页，于是，每一页都夹着细碎的紫色。”

　　“我看着那如同流虹一样的暮光在他身上辗转不去，我看着那些或浓或淡的绿与紫就藏在衣服的褶皱中。我知道他睡着了，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

　　素衣听着，心底只觉得难过。她听出那言语深处的感情，但眼前的庭院空无一人，映在眼底，倒像是嘲讽和疼痛。

　　白嘉仍是轻声说着话，仿佛那里真的有个人，如同记忆中一样的清俊相貌与澹然神情，在紫藤下倚着栏杆小憩。

　　白嘉喃喃道，“我记得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而那人一向浅眠，听到脚步声便也睁开了眼。”

　　素衣咬了咬下唇，心底更是发苦。低声问道，“……那人看到你就站在身边，想必不只是惊讶。”

　　白嘉微微勾起唇角，轻笑道，“当然。”

　　他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当时的那一幕还清晰无比地深刻在心底。

　　“……他那时候的神情，无论隔着多少时光，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

　　胤禛随着陆家来到云州城守，如今廉王白嘉的府邸处。这时候已经是夜里，陆家这一次来云州的几个交易都已经谈妥，来廉王这里只能算是顺路的拜访，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胤禛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黑发黑眸的样貌。他知道今晚很重要，在真正见到白嘉之前，一切变数都有可能发生，因此随身便带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并交代了陆家的人，凌晨便做好开船的一切准备，等到自己回来立刻回冀州。

　　如果自己回不来，那么凌晨之前来陆家接应，至少要把那枚黑色珠子带回去。届时交给锡安便可，他会懂得怎么用。

　　胤禛跟着陆家的人进了府邸，把路线完完整整记在了心里。陆家的人来的不多，表面上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白嘉尚未伤愈，自然用不着亲自来见他们。胤禛找了个机会，跟身边几人略作示意，便悄悄去了屋外。

　　他随着几名伺茶的侍女，一路走到书房，看里面点着灯，从窗口翻身进去，视线过处空无一人，虽然多少也在意料之中，但心底不由得仍是一叹。

　　……若是白嘉此刻已经休息，那少不了还是一番麻烦。

　　风从窗口吹进来，那烛光摇曳，几张纸便从桌上轻轻飘落下来。胤禛离得不远，索性弯腰将那几张薄纸拾起来。

　　那纸张的质地极好，他用掌心轻轻摊开，用镇纸镇好，想起上一世自己教十三习字，而那人总是坐不住，没隔多久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的恳求和一丝委屈，他现在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胤禛微微一笑，索性拿起笔在那纸上，端端正正，留下一个雍字。心道，若是白嘉已经睡了，那像个办法将这字送去，不怕他不起身。

　　而窗边站着的人，早早便站在了那里，将这一幕尽数收在了眼中。他从下人口中得知陆家此次前来，态度暧昧，而这其中一个黑发黑眸的下人更是古怪，随着伺女一路来到书房，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看着那熟悉的姿势，熟悉的背影，连同下笔的手势都没有变，一切宛若昨日。那个雍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仿佛有人在他胸口锤了两拳，他站立不稳，慢慢伸手扶着门，果然看见那人立刻回转过头，那副面容，一般无二。

　　白嘉脸色惨白，看着胤禛，脸上逐渐露出苦涩的笑容。

　　“没错，你那时候看到我，便就是这样的神情……无论隔着多少时间，我都没有忘记过。”

　　白嘉慢慢朝那人走过去，眼底映衬着那烛光，仿佛火光。

　　“没错，就是这个表情……惊讶……警惕，敌意，以及失望。”

　　他看着胤禛，脸上的笑容在夜色中温润如玉，却带着残酷的味道。

　　“四哥，没有你的世界，果然寂寞得很。……幸好你还在，幸好，你还记得……”

　　“幸好我也记得，记得上一世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屈辱，一切不公与悔恨，一切血与死亡，一切痛苦与恨意……这些，我怎敢有一刻不铭记在心。”

　　“罪臣阿其那，幸好还能有这一世，将它们尽数返还给你。”

　　“……我的陛下。”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