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言安宁

　　当叶嘉兴才发现庄怀宁失踪时，庄怀宁正在北国的冰雪中为从未见过的冰灯而兴奋。
　　她一路向北，去了哈尔滨。
　　平时花钱都没什么计划性，以致工作这么久她也没有多少积蓄。叶嘉兴的卡随意放在抽屉里，她要多少钱都没问题，可是，她实在不想再因此而想起他，于是一张也没带，只随手取了点现金。
　　是故，只能住便宜的旅店。
　　这个时候，来哈尔滨的外地人并不多。没多少人能忍受这里慑人心魄的低温。每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能出门，对于旅游观光来说，是件扫兴且痛苦的事情。
　　庄怀宁则无所谓。每天想办法御寒，留连冰灯，看苏联留下的老房子，大量睡觉，整理白日的照片，生活充实，没有什么闲暇去自寻烦恼。
　　旅店老板的外甥女儿尤思思经常在一楼前台玩电脑。偶尔看到庄怀宁出出进进，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她说自己正在读大三，寒假坐在这里，舅舅会给一千块的工资。庄怀宁来的第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竟然在人来人往的果戈理大街的一座路灯下遇到了她。
　　“不用守店么？”都是一个人，两人自然一起逛。
　　“我要求的，周末双休。”叫尤思思的女孩子哈哈大笑。“其实，我也不是哈尔滨人，是跟我爸爸赌气才跑到舅舅家来的。”
　　“为什么呀？”庄怀宁不由好奇。
　　虽则，她大尤思思三岁，两人倒是看上去没什么大的区别，聊起来似乎毫无障碍。
　　“他马上要结婚了。”
　　“啊？”庄怀宁惊奇，手中的奶茶撒在了袖子上。“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反正我是不会再见他了。所以我跟舅舅说给他打工，我要自己挣学费生活费，不再跟他有任何联系。”尤思思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咬牙切齿，但是愤愤不平还是有的。
　　庄怀宁知道这是她在说气话。之所以不愿意回去见父亲，大概是怕看到他对另一个人好而一时不习惯吧。尤思思是那种看上去不会钻牛角尖的女孩子，她相信，等到过年，她还是会回去的。
　　有些感情，越是深厚，越是表现幼稚。
　　庄怀宁想，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为什么一个人怕这里来呢？”尤思思反问她。“不像是在工作啊。”
　　“为什么？”
　　“工作的话哪会住在我舅舅家那样简陋的旅馆？而且，你好像每天都在游荡。”
　　庄怀宁笑着低头，“是啊，我也是赌气跑出来的。我男朋友不肯跟我结婚，我就走了，不想再看到他了。希望北国的冰雪把我的记忆给冻僵，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地最好。”
　　话说得多么豁达。谁都会逞强啊。
　　尤思思也笑：“我几乎每次旅行都会碰到为情所困的人，所以啊，虽则对你而言，可能这事情是个莫大的打击。可是，在我看来，才没有那个必要？你知道吗？我们中国男性比女性多几千万，何尝找不到一个好的？千万不要把人生希望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男人比什么都不可靠。”
　　“说得好。”庄怀宁大叫，邀她举杯，发现两人手中皆是奶茶，不由一起倒在桌子上大笑。
　　两人相视一笑，转战一个酒吧。
　　“把你遇到的最感伤的故事讲给我听一听，有人比我还倒霉还不幸，可能我会好受一点。”庄怀宁喝下第一口酒，向尤思思努努嘴。
　　“你这是拿别人的痛苦当乐子，很不道德的啊。”尤思思挑眉。
　　“呵，你明明比我小，为什么开导我的教训我的都是你。这回姐姐不依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别人都是怎么处理有问题的感情的。这种事，身在其中的人，总是迷茫的。”
　　“我才不幸呢。听多了这样的故事，还有身边发生的，无不让人沮丧，我觉得以后我可能没办法去恋爱了。因为还没接触到它的时候，我没看到一桩美满姻缘。全都是被所谓的爱情弄得痛彻心扉的。”
　　其实，如果不去想爱不爱之类的问题，我们都要幸福得多。可是人啊，尤其是女孩子，都避不开它。那么多教女性自尊自重的书，多是摆设，没几个真的能看得进去。
　　“这个时候，我应该给你一些正面的引导的，可惜啊，自己已经失败了，没资格劝你。来，还是这个东西最好。”

　　两人喝得醉醺醺地回旅馆。
　　次日早餐的时候，尤思思头疼，被舅舅一顿教训，好不郁闷。
　　庄怀宁揉着脑袋下楼，见她趴在前台睡觉，也懒懒地打了个招呼。
　　“你今天要去哪儿啊？带上我把，我还在放假呢。”尤思思看上去忒无聊。
　　“我也没什么计划，一天到晚就在街上乱逛。倒是想去滑雪，准备出去找个旅行社咨询一下。”
　　“咨询我就好了，我以前去过二龙山滑雪，就在城郊，很方便的，火车站就有车，40分钟就到，我们一起去吧。”
　　当然深得庄怀宁欢心。
　　两人兴高采烈地出发。
　　以前，庄怀宁倒是从没有滑过雪，来到茫茫雪场，自是很是兴奋，看到尤思思滑得有模有样，既心痒又害怕。
　　“没事，你试一试，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尤思思滑完一圈，见她还在原地不动，过来教她。“而且，雪地里摔了一点都不疼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也是学了一回就会了。简单的很。”
　　在尤思思的鼓励下，庄怀宁战战兢兢地上了雪橇。
　　自然是无数次摔倒。
　　当然不是尤思思说的那样一点都不疼，是很疼，第一次摔下她差点都爬不起来了。不过，随着对摔倒越来越麻木，她也渐渐能滑一段距离，越过极缓的坡度。
　　尤思思还在一边喊她学得太慢，扔下她就自己玩去了。
　　两人尽兴至极，打道回府的时候，尤思思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说她的表哥正来二龙山接她。
　　尤思思挂完电话，便跟庄怀宁讲她那个表哥。
　　“我哥是我姨家的，绝对是男人中的极品，好看又多金，而且为人正直，行事严谨。我很难得赞美谁的，你可想见他多好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单身，保证你一见到他就把那谁谁谁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等会儿你把握机会啊。我哥哥好像就喜欢你这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而且眼神还有点白痴的这样。”
　　虽然才相处不久，尤思思完全不把庄怀宁当外人，完全是个自来熟。
　　庄怀宁也不介意什么。只是，她这话多少打击到她了。“请问，什么叫白痴眼神？我明明眼珠子转得正常得很。”
　　“你经常看着空处发呆不是么？”
　　“那你哥哥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呢？他前女友还是曾经暗恋的谁似这样的不成？”
　　“他就谈过一次恋爱，那女孩子是他大学同学，被父母要求回南方，他们才不得已分手的。”
　　“你哥要是知道你这样推销他，铁定满脸黑线。”
　　“我这是帮他，你要是成为我嫂子，我不会嫉妒你，因为我们还比较谈得来。他以前的女朋友是学物理的，我根本给她没有话讲。”尤思思已然将她当成未来嫂子的不二人选。“你就别回去了，就在哈尔滨安家落户了。我让我爸爸我哥哥发动所有关系来帮你找工作。不想工作也行，反正他们家有钱，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真有想象力。”庄怀宁几乎要叹为观止。
　　“我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尤思思对自己的提议不被认真对待很是恼怒。“不是有这个可能么？”
　　“好，那我等会一定在你哥面前好好表现，希望他能看上我。”她附和。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后，被尤思思整整说了半个小时的表哥终于出现了。
　　由不得尤思思那样崇拜，庄怀宁对这位表哥的印象很好，看上去是那种很干净清爽的男子，笑容清澈，不知为何会还是单身。
　　尤思思介绍庄怀宁的时候还真不忘记立下的使命：“哥，怀宁姐姐真的很好相处啊，我才认识几天，就敢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了。能受得了我的人真的很少，你清楚的。”
　　感情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任人欺负的主啊。庄怀宁腹诽。一下子想到了从小到大欺负她的庄相宜，不得不有点怀疑，她似乎确实有点受虐倾向。
　　表哥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思思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格，对谁都咋咋呼呼的，你别介意她的。”
　　“怎么会？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庄怀宁也很有礼貌，心底却是叫自己虚伪。
　　快上车时，尤思思突然大叫，似乎是把围巾落在更衣室了，她急急忙忙跑回去找。
　　“那是她爸爸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表哥对尤思思突然跑掉一事对庄怀宁解释。
　　“我就知道她肯定赌气赌不久的，肯定过些天就会想回去的。”庄怀宁笑。
　　“你是来这边旅游的么？”
　　“对啊，刚好前不久辞职了，突然就很想出来走走，想感受一下与之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日子，走着走着就来这儿了。思思说我很傻，确实有点，是不是？做事情完全没什么计划。”她忍不住自嘲。
　　“这也没什么啊，谁都有这样想什么都不管的时候，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表哥不以为意。
　　这个男子确实如尤思思所言，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就像是哈尔滨冬日的阳光，与皑皑白雪一起，让整个天地洁白而温暖。
　　跟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正聊着，突然有人在喊庄怀宁，她转身，竟看到不远处对着她笑的，是叶嘉兴最好的朋友，宋洛阳。
　　他拨开人群，朝她这里走来，对于在这里遇到很是惊奇。大概，更惊奇的是，她身边的男子是陌生的。
　　“你这丫头，怎么人走了，电话都不打一个？老叶都急得跟什么似的。”
　　才怪。庄怀宁心想。从没见过他着急的样子，遇到天塌了的事他也是一副冷静的样子，这才是他的本质。比钢铁还冷还硬还没柔情的人。
　　“你怎么了？这位是？”宋洛阳把她的沉默看成是自己破坏了她的好事，语气有些上扬，对旁边的男子发问。
　　“与庄小姐同来的朋友是我的表妹。你好。”表哥先来澄清。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回去再说吧，你的朋友好像都在等你。”庄怀宁不想太过于暴露自己，忙提醒宋洛阳。
　　宋洛阳见她明显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去了自己的圈子中间，尤思思也拿着围巾出来了。
　　一路有尤思思在，回程很热闹。
　　可是，庄怀宁难免有隐忧。宋洛阳是一定会跟叶嘉兴说起遇到她的事情的。她取消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旅行的线路也谁都没告诉，这样果决，就是要让自己没有退路。
　　现在他知道她在这里。会不会如电影里那样千里迢迢地赶来劝她回去呢？
　　如果这只是幻想，会不会更加失望呢？
　　天色早早地暗下去了，等回到主城区，已经是夜色如流火。冰雪之城的灯，光，因为白雪之故，比别的城市更洁净更明亮更清明。
　　如果人心，也可以在这个地方发生这样的改变，即使遭际不堪或是太过单调庸常，是不是空落就会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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