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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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唳深


      第三十二章鹤唳深
      腊月将尽,洛京的清晨总是裹在浓得化不开的寒雾里。皇城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如同蛰伏巨兽的骨骼,沉默地支撑着这片压抑的天穹。往日庄严肃穆的宫阙,此刻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药石与熏香也掩盖不住的沉沉暮气,以及暮气之下,那蠢蠢欲动的不安。
      紫宸殿后暖阁,药气比往日更重。萧璟半卧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衾,脸色在透过窗纸的惨淡天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白。他昨夜又发眩晕,比前几次更甚,几乎呕出胆汁,整夜未能安枕。此刻虽勉强支撑着精神,但眼底血丝密布,太阳穴处青筋隐隐跳动,指尖无意识地掐着被角,泄露着身体深处的不适与焦躁。
      沈清辞与谢止侍立在榻前,两人皆是一身素色常服,眉头紧锁。太医院院正并两名精研毒理的太医,刚刚战战兢兢地诊视完毕,退至一旁,额上俱是冷汗。
      “如何?”萧璟的声音嘶哑干涩。
      院正扑通跪倒,以头触地:“陛下……臣等无能!陛下体内余毒,与‘千丝引’特性确有几分吻合,然又似有不同……似是经过改动,或与陛下龙体原有宿疾有所勾连。那半张配方,只能缓解部分表征,若要根除……除非寻得完整的原始配方,或是找到当年配毒之人,详询其理,否则……臣等实在……实在束手无策……”
      “废物!”萧璟猛地将榻边小几上一只药碗扫落在地,瓷片碎裂,药汁四溅。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不得不颓然靠回引枕,喘息急促。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沈清辞与谢止同时躬身。
      沈清辞上前一步,对太医道:“苗疆遗族的线索,已派人前往湖广辰州查探。在此之前,尔等务必竭尽全力,稳住陛下病情,缓解眩晕之症。所需任何药材、古籍,但有所需,即刻来报。”
      “是……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太医们如蒙大赦,连忙叩首。
      “都退下吧。”萧璟疲惫地挥挥手。
      太医和内侍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三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药味。
      “湖广辰州……山高路远,部族杂处,语言不通,寻找一个可能隐姓埋名、甚至早已不在人世的遗族,无异于大海捞针。”萧璟闭着眼,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无力与自嘲,“朕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区区毒药之上?”
      “陛下,”谢止沉声道,“‘云隐’已加派最擅长追踪与南方事务的人手前往,并联络了当地可信的土司与商队协助。虽如大海捞针,亦非全无希望。且太医院正从药理反推,或能找到替代解法。陛下万不可灰心。”
      “谢卿不必宽慰朕。”萧璟睁开眼,目光却投向沈清辞,“沈卿,朝中近日,可还安稳?”
      沈清辞略一沉吟,道:“王诠、郑氏案余波渐平,新任官员陆续赴任,朝政运转如常。然……”她顿了顿,“暗流未息。近日有几份奏章,言辞闪烁,或言新政‘操切扰民’,或影射臣‘权柄过重’,虽未敢明言,但背后推手,恐是某些心怀不满、或欲试探陛下态度的残余势力。此外,河北、河南等地,青苗贷推行中,胥吏与地方豪强勾结舞弊之事,屡禁不止,崔琰虽竭力弹压,然法不责众,收效有限。”
      “哼,树欲静而风不止。”萧璟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阴郁,“朕还没死呢,就有人迫不及待了。沈卿,这些杂音,不必理会。新政必须推行下去,告诉崔琰,让他放手去干,非常之时,可用非常手段!至于朝中……谢卿。”
      “臣在。”
      “你回来得正好。朕许你‘协理阴阳,监察百官’之权,给朕好好看看,这朝堂之上,还有哪些魑魅魍魉,在暗中窥伺,煽风点火!该敲打的敲打,该清理的清理,不必手软!”
      “臣遵旨。”谢止领命。这权力给得极大,几乎是代皇帝行监察之权,也意味着他将从幕后更多地走向台前,成为沈清辞在朝堂上最直接的利刃与盾牌。
      “还有一事……”萧璟忽然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似乎在斟酌措辞,良久,才低声道,“郑氏……长乐宫那边,近日如何?”
      沈清辞与谢止对视一眼。郑太妃被废移居冷宫后,如同销声匿迹,宫中几乎无人再提起这位失势的太妃。
      “回陛下,”沈清辞道,“按太后懿旨,郑太妃居于‘静思苑’,一切用度依制,有专人看守,并无异常。”
      “并无异常?”萧璟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她倒是沉得住气。朕这个‘好太妃’,经营宫闱数十年,树大根深,岂会没有后手?王诠倒得那般快,她那边却静如死水……反常即为妖。沈卿,谢卿,给朕盯紧静思苑,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出入记录,朕都要知道。尤其是……她身边那些老人,还有,她与宫外,特别是与荥阳郑氏本家的联系,务必查清!”
      皇帝对郑太妃的警惕,竟比对王诠余党更甚。沈清辞心中微凛,躬身应下。
      “朕累了,你们也去忙吧。”萧璟再次闭上眼,挥了挥手,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霾。
      两人行礼退出暖阁。走出殿外,寒雾未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陛下对郑太妃的忌惮,远超预料。”谢止低声道。
      “郑太妃在先帝时便宠冠后宫,又与荥阳郑氏这以商贸、工巧立足的家族紧密结合,其势力渗透之深,恐非王诠这等纯粹朝臣可比。宫中诸多隐秘,或许只有她知道。”沈清辞分析道,“陛下所中之毒‘千丝引’,既与苗疆有关,而郑氏早年经商,足迹遍及南北,与南疆亦有往来……这其中关联,不得不察。”
      谢止微微颔首:“我会让‘云隐’加强对静思苑及郑氏在京势力的监控。另外,湖广辰州那边,也会加紧追查苗疆遗族的下落,并留意是否与郑氏有过往来痕迹。”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沿着宫道向尚书省方向走去。寒雾笼罩着宫苑,十步之外便人影模糊,只有靴底踏在湿润石板上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宫人隐约的走动声,更显周遭空寂诡秘。
      就在经过一处连接东西六宫的僻静穿堂时,前方雾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似有似无的啜泣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仿佛女子极力压抑的悲泣。
      两人脚步同时一顿,对视一眼。此处并非宫人常经之地,又是清晨,何人在此哭泣?
      谢止对沈清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微动,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向前飘去,隐入廊柱阴影与雾气之中。沈清辞则留在原地,凝神细听。
      啜泣声似乎来自穿堂另一侧的一处荒废偏殿廊下。谢止屏息凝神,透过雾气与残破的窗棂,隐约看见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这边,肩膀剧烈耸动,哭得伤心。
      他正欲悄然退开,这种宫人私下哭泣之事虽不合规矩,但亦属寻常,不必深究。然而,那宫女似乎哭得太过投入,并未察觉有人靠近,一边哭,一边含糊地低声念叨着什么。
      “……嬷嬷……死得好惨……说是失足……明明……明明前日还好好的……还说……等开了春……就能……”
      声音虽低,但谢止耳力极佳,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词句。嬷嬷?失足?前日?
      他心中一动。宫中近日并无听闻有嬷嬷意外身亡的消息。除非……是某些被刻意压下,不欲人知的事情。
      那宫女忽然警觉,猛地回头,一张苍白稚嫩、满是泪痕的脸映入谢止眼帘。她看到阴影中模糊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起就要跑。
      “站住。”谢止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同时身形一闪,已挡住她的去路。
      宫女看清他身上的服饰气度,虽不识得具体官职,也知绝非寻常内侍或低等侍卫,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奴婢只是心中难过,在此哭一会儿,绝非有意冲撞……”
      “你方才所言,哪个嬷嬷死了?如何死的?在何处当差?”谢止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
      宫女浑身颤抖,眼神惊恐闪烁,支支吾吾不敢言。
      “如实说来,或可免罪。若有隐瞒,”谢止目光微冷,“你应该知道后果。”
      那宫女被他目光所慑,又想起方才自己失言,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哭着道:“是……是针工局退下来的苏嬷嬷……她……她原是在长乐宫伺候过的老人……前日……前日夜里,在御花园西北角那口废弃的古井边……被发现……说是失足落井淹死了……可是……可是苏嬷嬷眼睛不好,平日根本不去那边……而且……而且她前日还悄悄跟奴婢说,想起一些旧事,心里害怕……”
      长乐宫!郑太妃旧人!失足落井!
      谢止与已悄然走近的沈清辞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有蹊跷。
      “她想起了什么旧事?为何害怕?”沈清辞开口问道,声音温和了些许。
      宫女抬头,看到又一位气度不凡的紫袍官员(沈清辞未着女装时常被误认),更是惶恐,但见这位大人语气温和,稍稍定了定神,抽噎道:“苏嬷嬷没说仔细……只含糊提了一句,好像是……很多年前,也是差不多这时候,宫里……宫里也出过一件怪事,跟什么……什么香有关……死了个懂南边花草的姑姑……后来就不许人提了……嬷嬷说,最近宫里气氛不对,她总觉得……觉得像是当年那事要翻出来一样,心里慌……”
      香?南边花草?多年前的宫闱旧事?
      沈清辞心中念头飞转。皇帝所中之毒“千丝引”,据王珂供述,来自苗疆,与香料、毒草是否有关?郑太妃宫中旧人,恰在此时“意外”身亡,且死前正因想起与“南边花草”、“香”有关的陈年旧事而害怕……
      这绝非巧合!
      “此事,你还与何人说过?”沈清辞问。
      “没……没有……奴婢不敢……苏嬷嬷死后,针工局管事只说是意外,让大家都别乱嚼舌头……奴婢只是……只是与苏嬷嬷素来亲厚,心里难过,才偷偷跑来这里哭……”宫女连连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一局当差?”
      “奴婢……奴婢叫小菊,在尚服局做些粗使活计……”
      沈清辞点点头,对谢止道:“先带她去个安全地方,问清楚苏嬷嬷的详细情况,包括她生前还与何人交好,常去何处,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记住,要隐秘。”
      谢止会意,对那宫女道:“你随我来。今日之事,若透露半句,你与苏嬷嬷一样,便是‘失足落井’的下场。若老实交代,或可保你平安,甚至……为苏嬷嬷查明真相。”
      宫女小菊又怕又懵,听到能为嬷嬷查明真相,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连忙点头:“奴婢……奴婢都听大人的!”
      谢止带着小菊,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雾气与宫墙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清辞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弥漫的寒雾,和雾气后那重重巍峨却冰冷的宫阙,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郑太妃、陈年宫闱秘事、南边花草与香、诡异的“千丝引”毒、皇帝日益沉重的病情……这些散落的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的丝线隐隐串联起来。
      而那丝线的尽头,或许就藏在静思苑那位看似沉寂的废妃手中,或许,就埋在这座庞大宫殿的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鹤唳于深庭,其声凄厉,往往预兆着不祥。
      这场风暴,或许从未离开过这座皇城。它只是从朝堂,悄然蔓延到了更为幽深、也更为致命的宫闱深处。
      她拢了拢衣襟,抵御着彻骨的寒意,转身,步伐沉稳却坚定地向尚书省走去。
      无论真相多么骇人,无论前路多么凶险,她都必须,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为了皇帝的安危,为了新政的延续,也为了……对这深不见底的宫闱,做一个彻底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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