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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花膏
消息是随着第一波暑热,悄然漫过洛阳桥,渗进“穗娘小食”的。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不确定的传闻。码头上歇脚的蕃商水手,操着生硬的官话议论着远在临安的“大考”;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将前朝状元郎的轶事讲得唾沫横飞;连来店里吃面的吴伯,也捋着胡子感慨:“这科举啊,就像海上的风,看着平静,底下不知多少暗流涌动。中了,便是鲤鱼跳了龙门;不中,三年又三年……”
真正的风信,是五月初的一个傍晚,从府学那边吹来的。于怀瑾和陆子瞻,顾言的那两位同窗,相偕来到了店里。两人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隐隐担忧的复杂神情。
“林姑娘,”于怀瑾依旧未语先带三分笑,但那笑容里少了些往日的跳脱,多了些持重,“春闱……放榜了。”
穗穗正将刚熬好、还在微微荡漾的“石花膏”液分注入一排排小陶碗中,闻言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稳。“哦?顾公子他……”
“子谦兄……”陆子瞻接过话头,语气温和而谨慎,“榜上有名。位列二甲……第十七名。”
二甲第十七名。这便是……中了进士。虽然不是最为荣耀的“一甲”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但在万千举子中脱颖而出,得中二甲,已然是了不得的成就,足以光耀门楣,踏入仕途。
“恭喜顾公子。”穗穗将手中的陶碗放稳,转过身,脸上是平静的微笑,“二位公子也辛苦了,快请坐。水生,上茶。”
于怀瑾和陆子瞻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于穗穗的平静。他们依言坐下,于怀瑾忍不住又道:“子谦兄此番,算是得偿所愿。只是……”他压低了声音,“听闻今科主考官与朝中某位大佬有些龃龉,二甲前列的卷子都被仔细‘斟酌’过。子谦兄这个名次……以他的才学,家父和几位师长私下都说,本不该在此。不过,能中便是大喜,名次倒也不甚要紧,总归是有了出身。”
陆子瞻点头:“正是。如今尘埃落定,子谦兄想必已在准备殿试(进士需经殿试方最终定等第)与后续的‘关试’、授官事宜。归期……怕是难料了。”
他们的语气里,有为同窗高中的欣慰,也有对名次略显微妙的惋惜,更有对前路未卜的隐约担忧。科举高中,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官场沉浮,才是真正的漫漫长路。
穗穗静静听着,为他们斟上清茶。心中那根因等待而微微绷紧的弦,此刻终于松弛,却并未激起太多狂喜的波澜,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以顾言之才,中第是情理之中。只是那“二甲十七名”背后隐约的纠葛,以及“归期难料”四字,让她更清晰地看到,那个曾坐在她店里安静喝茶、讨论食经的清俊书生,已经踏入了另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遥远的世界。
“多谢二位公子告知。”她语气依旧平和,“顾公子高中,是喜事。想必府上亦是欢欣。”
“顾伯父自然欣慰。”于怀瑾道,“只是子谦兄性子沉静,家书中也未曾多言,只道一切安好,让家中勿念。”他看了看穗穗,似是斟酌了一下,才道,“子谦兄离泉州前,曾与我等言,姑娘于厨艺一道,慧心巧思,更难得心性坚韧。此番北行,山高水长,他日若有机缘回泉,定当再叙。”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划清了某种界限。北行,山高水长,机缘……这些词都指向了不确定的未来。穗穗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微微颔首:“顾公子过誉了。愿他前程似锦。”
又坐了片刻,于怀瑾和陆子瞻便起身告辞。他们如今也是举人身份,虽未赴今科春闱,但前途同样需要筹谋,自有忙碌。
送走二人,天色已近全黑。店内只剩零星一两位熟客。阿娘凑过来,低声问:“是顾公子的消息?中了?”
“嗯,中了进士。”穗穗简短答道,手下继续将那些注入石花膏液的陶碗,移往阴凉通风处,等待它们自然凝冻。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阿娘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顾公子那样的人才,合该中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是不是……”她看向穗穗,眼里有询问。
“咱们什么也做不了。”穗穗打断阿娘的话,语气温和却坚定,“顾公子如今在京城,那是天上的人物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这石花膏再不收拾,明儿就凝不好了。”
阿娘张了张嘴,看着女儿沉静无波的侧脸,终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叹了口气,转身帮着收拾去了。
苏娘子在一旁默默听着,这时才轻声道:“中了进士,便是官老爷了……和咱们,终究是云泥之别了。”这话里,有对世情的洞悉,也有一丝同为漂泊者的怅惘。
穗穗“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她将最后一碗石花膏液放好,洗净手,走到门口。
初夏的夜风带着海水的微腥和隐约的花香,吹拂在脸上。洛阳桥上灯火阑珊,远处码头上还有晚归的船只亮着渔火,星星点点。一切都与往常并无不同。
顾言高中的消息,于这座繁华的海港城市而言,或许只是茶余饭后一则新的谈资;于顾氏家族而言,是光宗耀祖的盛事;于他本人而言,是人生轨迹的根本转折。而于她,于这间“穗娘小食”,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然荡开,水面终将恢复平静。不同的世界,各有各的悲欢与轨迹。
她转身回屋。灶台上,那些盛着半透明液体的陶碗,正慢慢失去流动性,向着晶莹剔透的“膏”状转化。石花膏,用海石花菜熬制,清凉去暑,最是平淡无奇,却也最是本地、最是绵长。
第二天,“穗娘小食”照常开张。烧肉粽依旧油润咸香,三丝卷依旧清爽悦目,新推出的“石花膏”也受到了欢迎——凝冻后的石花膏颤巍巍、晶莹如玉,吃时划成小块,浇上蜂蜜或糖水,再点缀几粒时鲜水果丁,冰凉滑嫩,清甜解渴,正适合日渐炎热的天气。
偶尔有熟客闲聊提起“听说城东顾家的公子中了进士”,穗穗也只是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手上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阿娘起初还想应和两句,被穗穗淡淡看了一眼,便也息了声。
韩岳再来时,也听说了消息,他倒是直接,一边大口吃着浇了厚厚蜂蜜的石花膏,一边含糊道:“中了是好事!读书人就该走这条路。就是以后怕是难得吃上林姑娘你做的点心了。京城那地方,规矩大,吃食也矫情。” 他抹了把嘴,又笑道,“不过对咱们来说,日子照过。我这山里跑的,还是觉着咱们泉州的东西实在,对胃口!”
日子确实照过。海上的贸易依旧繁忙,码头的工人依旧辛劳,街坊邻里的炊烟依旧每日升起。穗穗依旧每日琢磨新菜式,翻看食书,应对着店里琐碎而真实的生计。
只是偶尔,在熬煮石花膏,看着那清澈的汁液在锅中微微翻滚,慢慢变得粘稠时;或是在品尝那冰凉清甜的成品时,她会想起那个曾与她讨论“食物真味”的人。如今他身处何方?京城的饮食,可还合他口味?那千里之外的宦海,是何种滋味?
但这些念头,也如石花膏入口的凉意,转瞬便化开,消散在喉咙深处,只留下一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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