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三爵Sanj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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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淇淋(5)


      “可是你不觉得这种样子很病态?”孙鑫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刚发现我喜欢男生的时候,我是讨厌自己的,就像我的同学老师和家长一样。”
      “什么是病态?为什么要讨厌?”
      程溥阳停下脚步,眼神恍惚地绕着狭长甬道转了一周,七八种不重样的刺鼻气味像在他脑海里开了场别开生面的演唱盛会。末了又强迫自己的后颈肌肉紧张,以暂时驱赶那些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涌出的、令他五脏六腑几近绞缠的神经电流:“有的人生来就是不同的。爱也一样。没有人拥有束缚人畜无害的偏好的权利,不是吗?”
      然后他指着最近的一幅海报,说:“你看,每年新发现的肿瘤治疗药物靶向位点那么多,可到现在为止人类都没能攻克任何一种癌症。”
      “自然界的所谓法则本身就是人为规定的,没有人的思想哪来病态和讨厌一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连小小一颗癌症细胞都能表现出如此丰富的特性,何况人呢?人是几十万亿颗细胞构成的。”
      孙鑫不说话了,只默默站在他身边。
      “我从来没有对性取向这种不碍生死不碍享受人生的事儿产生烦恼,”程溥阳又给他灌了一碗定心汤,“只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就能像正常情侣一样相处,一样过纪念日和情人节,一样同枕同食并且领养一个孩子。”
      孙鑫努力牵动嘴唇笑了一下。
      程溥阳推开A316的门走进去了。孙鑫抬头望着浅灰色的天花板,它被甬道尽头的落地窗晕染了淡淡的褐金。落地窗半遮着塑料串珠窗帘,阳光经过两次反射,从狭长的缝隙里蜿蜒而来,在头顶的灰色里掺杂了隐秘的点彩。
      他想,其实自己一开始的想法和程溥阳很像,只是经过了这一连串儿的打击折磨,他的灵魂已经憔悴得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承认且用尽全力守护的事实。
      与高中时期的他相比,林准就是另一个极端。
      大一下学期的头两个月里,他后知后觉地收敛了不少,《大学物理》《Java程设》和《医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书上没再看到哪怕局部速写的绘画作品。他仍然和他的“老铁”保持着底线之上三寸的距离,每天由程溥阳给他占位置,他俩并排坐在教室中间一列第一排靠左的角落。他学着程溥阳记笔记、勾画重点,并且每天按时完成程溥阳给他布置的“课后作业”。
      “这就对了,”程溥阳说,“准星儿,你若能保持这样的节奏,大一下学期均绩过4不成问题。”
      林准点点头,顺便闷心窝里笑了笑。不是面对愿意帮助他登上学业巅峰的“老铁”的充满感激的笑,而是嘲讽。
      他还能怎么办呢?程溥阳终究是程溥阳,哪怕他再对自己父母没关怀备至,那些和铜臭味儿扯到一起的关怀也只会被年少轻狂的他当做热心肠泛滥的施舍。程溥阳永远只爱读书和成绩,永远是个心和脑子一根筋的直男。他既看不到自己对医学和实验室工作有多么无感甚至厌恶,也看不到他真正渴望的未来究竟有多么璀璨多么值得期待,更看不到他手臂上愈来愈多的划痕,殷红的血背后,恶魔昭示着多么令他撕心裂肺的自我唾弃。
      两个月前,他学会了伤害自己,并且越来越迷恋伤口和疼痛带来的感觉——流血的感觉真棒啊。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命的养料从手臂上一点一点蜿蜒成河,再纵横交错地密织成网。你这种恶心的斯文败类值得这样慢慢地死。同性恋都值得。
      程溥阳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容,那笑容里有种小心翼翼的包容。这段时间里,他又剪了一回头发,把年前留长的大背头重新剪成了板寸,美其名曰“平头是颜值的杀手,也是颜值的星探”。
      说的也对。
      程溥阳的样貌不如林准、赵玉童和孙鑫那般令人一眼动容,多少也衬得起“帅哥”二字。更添他逐渐意识到了身高体型互相搭配才能收获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因此在印象城办了一□□身卡,每逢周末就骑着他吱呀作响的“心头爱人”,沿着申花路或余杭塘路晃悠悠地挪过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春学期的体能测试,他突破了90大关。
      准备体测的那会儿,正是春学期第七、八周前后。通识必修课大多没有短学期内期末考试,故而大伙儿也过得悠闲。林准跟程溥阳约过几回晨跑夜跑,白晃晃的照明灯下依然是绵延成圈的跑步大军,男生女生三五成群,脖子上挂着耳机线,又怕它上晃下晃甩出耳廓,于是把多余的部分团成团儿攥在手里。
      “你爹现在咋样?”程溥阳问,“还在望月?”
      林准点头。
      这段时间他没和程溥阳一起去望月公寓。程溥阳有时候会约他去图书馆,他们一直自习到十点半图书馆闭馆。林准撒个谎,说自己去北街买板蓝根,或者去某家水果店买水果,让程溥阳不用刻意等他。
      程溥阳习惯约十点四十的洗衣机,故而他俩在宿舍园门口分道扬镳。林准骑着共享单车从北街一路溜去望月公寓的偏门。
      那条路很黑,尤其在出入宿舍园的学生渐少之后。北街的人行道大致是堕落街的山寨版,除了街边店铺门可罗雀、环境卫生更胜一筹之外,规划布局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堕落街彻夜灯火通明,多数店铺的招徕门牌上写着“24h营业”;北街的店铺大多是复印店、文具摊和理发店,以及三步一家风格迥异的咖啡馆。除却鲜少几家咖啡馆在考试周期间彻夜营业外,其余大多零点准时打烊。铁门撞击沥青路面时发出叮铃的脆响,一条街自始至终轮番迭起。末了便是蠢蠢欲动的美式咖啡似的黑色、清幽的冷光灯和灯罩之外针尖般翅翼闪烁着微光的蚊虫,一圈一圈绕成浓缩版的恒星与行星。
      “准儿,期中考完跟爹说声。”
      林向兵把林准叫到身边,煞有介事道:“别跟你妈说。出了考场就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去哪儿。”
      林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林向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比这更让他心生狐疑的是,林向兵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医院了。
      “我跟你妈商量过,办了出院手续,”林向兵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故作泰然地笑道,“毕竟是慢性病嘛。再说了咱家又不是那咋大城市里体面的小康家庭,花不起也不用花这个钱。”
      林准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其实很想和林向兵就地争辩一通,他要学着“大主任”的模样训斥这位年近半百还讳疾忌医的老顽童——他要告诉他慢性病并不代表着万事大吉,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多少ICU里的重症监护病人都是这么拖出来的陈年痼疾。出血、穿孔、腹膜炎,甚至恶性肿瘤……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当年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本该举办一回成人礼,可惜那时你复习高考劲头正足,爹也不好意思打扰,”林向兵慢慢地说着,蘸了唾沫拈起床头柜上的日历向后翻了几页,又摸出一根铅笔头在某个日期上绕腕一勾,“下周末你期中考完试,爹请你去下回馆子。”
      春学期第八周在剑拔弩张的燥热里过了场电影。
      大学的考试周总或多或少带着些调侃的成分。无论考试多少,专业考试是不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信誓旦旦说不把图书馆坐穿不罢休;也不管非专业选修课的小组展示、合作论文和装模作样的闭卷网测会不会平添烦恼——它们总带着调侃的元素,从“烤柿粥”的昵称,到宿舍园里电子屏上百无聊赖的玩笑,再到诸如雷冉星这样的学霸,整天挂在嘴边剪不断的那句“这回要挂了,群除我佬”。
      这应该是雷冉星唯一讨人厌烦的地方。
      临床八年制的春学期考试只有物理和Java两门,而且都是客观题机考,总体而言压力不大。林准做完程溥阳送给他的手写秘籍,顺便还从宿舍园门口的复印店里买了一本《大学物理(丙)历年真题》和《Java程设回忆题汇总》,两本加起来总共三十多页,他花了三天时间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成绩自然是提高了。他满意,程溥阳更满意。
      可惜期中考试只占期末综评的20%。
      但程溥阳仍然觉得他那本深思熟虑字字珠玑的《追男友の神秘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落实,林准的转型升级虽然来得晚,但至少他已经开始了这场结果早已被自己划入蓝图的冒险。他甚至以为林准会保持这个节奏——甚至更好学一些。他满打满算自己能将昔日三门挂科的小明星打磨成心目中的标准学霸男友。对。学霸男友才是程溥阳的真爱。
      年少的爱情容易得到满足。
      也因此显得廉价。
      “冉星,满绩?”
      林准走进宿舍,把书包往课桌上斜斜一撂,衣服没换就一屁股坐在边沿,晃着腿扇着塑料扇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空调卖命造出的吝啬的凉爽空气:“靠,这才五月就热成这样,真不知道杭州的猫猫狗狗都是咋活过夏天的。”
      雷冉星和魏真元没理他。
      寇宇一听他的林总发话了,连忙从床板上一骨碌爬起来,撩开床帘挂在支撑文章的钢柱上,探出脑袋连连点头:“是是是,林大佬说得对,林大佬说什么都对。”
      魏真元的游戏打得热火朝天。这家伙恨不得把脑袋和手机屏幕来个图层相融,整个人时空跳跃穿越到王者峡谷,赤膊上阵和那群搔首弄姿的怪物大战三千回合。
      林准没趣地垂了垂眼皮,从桌子上跳下来,绕到雷冉星的背后,朝他胳膊下的西医综合历年题扫视了一遍,又懒洋洋地推开阳台门板,双臂伏在窗台上往下眺望。
      杭州的暮春到底与江南别处不同。西子的古老传说似乎化作了某种水银一般无孔不入的笃定元素,丝丝缕缕渗透在目光所及的每一寸熟悉而陌生的风景。他看着那一丛一簇的矮冬青、青翠欲滴的草坪与枝叶渐盛的桂花树。若有若无的虫鸣声里他从高三一直穿到现在的运动鞋拍打在砖砌护栏的牙脚,笃笃的响声似乎宣读着某种关于青春年少的誓言。
      他有两个多月没画画了。
      上次拿起画笔还是在开学前的两周,那天他撕掉了《大学物理》课本最后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一副精准透视的立体双人画,还特意借了程笑笑的彩铅花两天时间上了颜色。斑斓的混彩在眼底缭绕成不分彼此的色块,他画完后把它亲手送给了程笑笑,说:“这是我构思的一本漫画的主题图,内容是两个少年击败恶龙的故事,他们经历艰难险阻滔天骇浪后把长剑刺进恶龙的心脏,喷出的血染黑了天空。混沌、黑暗、堕落,一切都没有了。它就是黑暗本身。”
      说完他就被刘蕾叫走了,也不知程笑笑十四岁的脑细胞能不能读懂他支离破碎的语言。也没来得及问她这段时间小天去哪儿了——这是他刻意跑去找她的初衷。他总觉得这个穿着白色衣裳、一尘不染的羸弱少年有种超脱尘世不拾铅华的陌生感,因为他望着他抑或周遭任何人时的目光总是怯怯的,那汪清泉似的眸子被恐惧和焦虑灌满,像受伤的猫遭遇来由不明的大型动物,像挨过鞭笞的孩子被带去偏远幽邃的山庄,像龙钟的老磨坊一唱三叹碾出来的一小撮粉灰,孤苦伶仃地等着被扫帚推到角落里为风洗尘。
      “林大佬,”寇宇也跟着钻进阳台,“去耍?”
      “不去,”林准摇头,旋即苦笑:“你说如果人从这么高跳下去,能死成么?”
      寇宇惺忪的睡眼猛然睁圆:“你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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