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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晨光未透,小院已醒。
林晚推开房门时,佟凤华佟凤华正坐在灶前拨弄灶火。
林晚没来由的想起了小时候姥姥给自己烤衣服的场景,正反面都要烤透,穿着的时候才会热乎,那种带着一点对皮肤的灼烫,瞬间包裹皮肤。
溅起的火星,照亮佟凤华的脸。
往日清晨那份带着絮叨的烟火气,今天荡然无存。
空气中只有柴火哔剥的轻响,和柴草灰烬的干涩味道。
“起了?”佟凤华没回头,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粥在锅里,自己盛,咸菜在坛子边上。”
林晚“嗯”了一声,舀了粥,就这微温的陶碗慢慢喝。
今日的粟米熬的久了些,有些糊底,入口的瞬间有些微苦。
窗外灰白,两人对坐,谁也没先开口。
院墙跟那几从枯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这份心照不宣的平静,比昨夜更磨人。
直到碗底空了,佟凤华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出去转一圈。”佟凤华说着,语气寻常的像是要出去买棵葱,但手已按在了腰间从不离身的皮囊上。
“前辈……”林晚抬眼看她。
“就在巷口,看看听听,你吃完收拾了,等我回来再出门。”佟凤华打断她,伸手在林晚头上摸了摸。
随后,门轻轻合上。
林晚独自坐在席上,粥碗的余温透过掌心。
林晚闭上眼,试图按照帛书所示引导气息。
可丹田处那丝暖意却迟迟不来,心神像被什么东西扯住,悬在半空。
后背伤口处倒是不疼,只觉一片沉甸甸的木。
心神不宁,气息难调,极易岔气,严重后便是走火入魔。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再次打开,佟凤华进来后反手闩上门,脸色却变的阴沉。
“巷子干净,但往学宫去的路上,巡受弟子多了。”林晚心头一紧。
加强了巡防,是祭酒回来后的措施?还是昨夜“叶底传书”所预示的某种变化已经开始?
“该来的总要来,去看看吧。”佟凤华起身。
学宫的氛围已然不同往日。
通往兰台的路上,身着各色深衣的学子依旧往来,但交谈声低了许多,步履似乎也仓促了不少。
偶有目光落在林晚身上,已不再是好奇,更多了几分沉默,似乎还带着一丝回避?
佟凤华在林晚身后跟着,腰背挺的笔直,像是一柄随时会出鞘的旧刀。
兰台外的告示区已聚了不少人。
一块新制的木牌挂在最显眼处,墨迹犹新。
公告不长,但措辞严谨,盖着学宫祭酒的朱红印鉴。
“查前日滋事者三人,系流窜匪类,假托‘混沌社’之名,擅闯学宫地界,图谋不轨,劫掠财物。幸得荀卿门下弟子宴清河及时制止,未酿大祸。学宫乃清净讲学之地,岂容宵小横行?现已将三人移交临淄狱,依《齐律》严惩。即日起,增派弟子巡防,各生员宜安心向学,毋得惊扰……”
周遭议论声起。
“原来是流匪……”
“祭酒亲自过问,速度真快。”
“学宫之地也敢造次,该!”
但林晚盯着那几行字,却是指尖微微发凉。
字字句句看似公允果断,却像一张精心织就的网,将那一夜的血腥与杀机轻飘飘兜住,打了个“流匪劫掠”的结。
“好一个流窜匪类!”佟凤华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三人进退有度,出手狠辣,哪一点像是只图财物的流匪?”佟凤华的声音压的极低,只林晚医人听到。
“假托混沌社之名,这是要连混沌社都一并撇清?还是说,还是说学宫之中有人害怕跟混沌社扯上关系?”
林晚并未开口,只是目光落在“移交临淄狱”几个字上。
一夜审讯,匆匆移交,是审出了什么必须立刻切割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审,只求速速丢出,斩断线索?
“明暗或易!”
林晚在心中咀嚼着昨夜叶子上的字,这“易”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说,这“易”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展示?
学宫之中,有些盖子不能掀?
有些浑水,不能蹚?
“走吧。”林晚转身,不想在此多留。
回小院的路上,二人步履缓慢,秋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儿。
“你怎么看?”佟凤华开口,目光扫过街巷两边紧闭的门户。
林晚略一沉默,边梳理思绪边开口:“公告要传递的意思,第一,事情已经了结,凶手是外来的流匪,与学宫无关;第二,学宫有能力处置,且已加强防范,展示控制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告诉所有人,此事点到为止,谁都不许再提,尤其是不许讲混沌社与学宫之人联系在一起。”
“哼,掩耳盗铃。”佟凤华啐了一口。
“那送叶子的人,看来是知道内情的,他说的‘明暗或易’估计指的就是这一手‘明着严惩,暗里压事’。”
“不止,祭酒旨在招揽列国学者讲学论政,这背后真正的掌控者还是齐国朝堂,如此一来,这送信之人的身份就更可疑,他既知内情,又能预判祭酒会如此处置,或许处置此事的也并非祭酒,那么送信过来就绝不只是好心这么简单。”
“试探。”佟凤华眼中闪过厉色。
“你接到消息是惊慌失措四处打听,还是沉默隐忍,不管你是何种动作,均能探出你的深浅,你的仰仗,你的软肋。”林晚点头,“不错,所以,我们不动。”
“不动?就这么算了?”佟凤华皱眉道。
林晚停下脚步,望向小院方向:“不是算了,是换一种动法,他们想看我在这潭水里如何扑腾,我偏要沉下去,看看这水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转向佟凤华,眼神清亮而坚定:“前辈,这三日我不打算再被动等什么,既然有人想捂盖子,荀先生让我准备辩会,各派也都在观望,趁着这个空隙我去看看齐国的‘病’。”
“你想做什么?”佟凤华被林晚眼中的神采摄了一下。
“上午,我去明伦堂不是泛泛看书,专找记载田制赋税、郡县治理、工商市舶的典籍,尤其是近年的实录、奏疏抄本,理论要扎根实际。”
“下午,我们不在学宫待着,去临淄城里走走,去东市看看货殖流通,去漕渠码头看看物流人事,去城郊看看田畴屋舍,墨家的地图和工家的规仪,应该物尽其用。”
佟凤华听的怔住:“你要实地去查?”
“是看,是闻,是问;医者断症,岂能只凭病人口述?望闻问切,我要切一切这临淄的脉象,至于切不切的得准,能切到几分,总要试过才知道。”
林晚说的意气风发,但佟凤华眼中只有渐浓的担忧,忍不住将林晚的手捂在掌心里。
她看着佟凤华,语气不由得柔下来,带着一丝请求:“前辈,我知道这有风险,可躲在院子里,风险并不会消失。”
佟凤华久久的看着她,晨光穿透云层,落在林晚脸上。
脸上仍有伤后的苍白,但林晚眼里的光,让佟凤华想起多年前那个同样执拗,同样不肯向世道低头的男人。
佟凤华突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肩膀松了下来,不是妥协,而是某种释然。
“好,我陪你去。”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上午明伦堂,我在外面等你,下午去市井。有些地方,没个老太婆带着,你一个丫头自己过去太扎眼,有些话你也未必听得懂。”她看着林晚,眼中全是宠溺。
回到小院,离中午还有些时辰。
佟凤华没急着做饭,反而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既然决定要动,家里也得动动。”说着,佟凤华从屋里角落翻出几个粗陶罐,又去院墙边拔了几丛带着异味的枯黄草叶,捣碎了混着石灰粉,小心地装进罐子。
“这是?”林晚有些好奇。
“这草灰混着石灰,遇水或潮气会发烫冒烟,味道很冲。撒在墙根不起眼的地方,万一晚上有不开眼的翻墙进来,沾上了就是个动静,以防万一。”
而后又指了指门窗轴处:“这里,明天我去弄点丝线,染成墙色,两头系上那种不响的铃铛,但一碰就断,我们能知道。”
林晚看着,忽然道:“前辈,丝线或许可以多拉几道,高低错落,人翻墙的落脚点都有习惯,不能只防一道。还有,这草灰罐子,不如在罐口覆一层薄油纸,撒一层浮土,不踩破没事,一旦踩破,灰扬起来,效果更好。”
佟凤华动作一滞,抬眼看向林晚,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你这丫头,倒是心细的很,不过这些门道你是从何处学来?”
林晚抿了抿嘴:“以前在楚地边关做更卒,听老兵提过一些土法子。”
她没法解释现代的安全防范理念,只能推到边关做更卒的经历上。
“这孩子是遭了多少罪,才会在这些事情上都如此小心谨慎?若是那老东西早些将她送来我这里,怎会如此……”佟凤华已然无法再想下去,胸口忽然堵的厉害。
“成,按你的法子试试。”
俩人一个解说,一个动手,配合的竟极为默契。
阳光慢慢移到中天,小院里的那些不起眼的角落,渐渐多了些只有她们知晓的“眼睛”和“喉咙”。
布置完最后一处,佟凤华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
看着悄然改变的小院,又看了看身旁专注检视的林晚,心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忽然松了一些。
这丫头,或许已然不是需要自己时时护在翅下的雏鸟了。
她有自己的翅膀,自己的眼睛,甚至已经开始学着布置自己的巢穴。
就这么默默地看了林晚好一阵子,直到林晚检视完毕。
“行了,上午就先这样。”佟凤华语气松快了些,“我去弄点吃的,吃完你去明伦堂。”
午饭是简单的汤饼,热热地吃下去,身上有了暖意。
临出门前,佟凤华叫住林晚,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
“拿着。”
林晚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异常光亮、尾端带着小钩的银针,还有两个指节大小的扁瓷瓶。
“针不是给你医人的,必要时,防身。瓷瓶里,绿的嗅了提神清脑,必要时可解轻微迷药;红的刺激性大,扬出去能让人暂时睁不开眼,跑路用。”佟凤华说得平淡,“明伦堂是儒家地盘,按理应该是无事的,但……有备无患。”
林晚握紧布包,布料粗糙的触感抵着掌心,心里那处冰凉的地方,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热的细流。
“谢谢前辈。”
“你这死丫头,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说着,佟凤华扭开头,余光却不舍得离开林晚。
“赶紧去,早去早回;下午,咱们去会会这临淄城的‘真神’。”
林晚点头,转身走向院门。
阳光正好,将她挺直的背影拉长,投在布满新设“机关”的院子里,竟有了一种踏实感。
佟凤华倚着门框,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巷口,良久,才轻轻关上门。
门闩落下的一声轻响,仿佛也为这充满变数的三日,拉开了沉重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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