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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幻
林千郎面容偏白,神貌清朗,身量比起邓正思要清瘦一些,瞧起来带着些文人气。
他如今只是原身断下来的一条分枝,若不是被陈姑娘剥了一缕神识,仅凭这几个年头,是决然不能现出身形的,更遑论是一道虚影,想来还是遇上了此处的殊异,借关天井中的地气与岁苑中旺盛的木灵,也算是得了天时地利与人和。若林千郎并非百身,即便有地气与木灵,灭神符也绝不会留他一道神识延续。
几人还未曾与林千郎说上话,肖谊便带着杨松夜与明京回来了,众人出了斐之何的房,移步至正屋去说话。
林千郎神色有些忐忑不安,他只有月圆前后能聚形,这几日只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虚影在岁苑里边晃悠,已然摸清楚这里边说话做主的是斐之何。
斐之何先是看向了肖谊,发问道:“你们出去收获如何?”
肖谊看了一眼站在屋内正中的林千郎,见其面露不解,而斐之何只作瞧不见,这才明了地收回眼神来,仔细地回斐之何话:“去东市上的几间花草铺子问过了,无人听过积霞红之名,明京还描了幅画,也无人见过此花。”
北边城池的培育的花种终究不如南边,南边暖和且土地肥沃,每年都京办花宴时,一大半的花种都是自南边城池运去的。斐之何心里有数,于是只点点头,目光转向落座左侧下沿的杨松夜身上。
杨松夜正狐疑地盯着林千郎瞧,不知发现了什么,林千郎被她看得有些缩瑟,好一会儿,杨松夜才转回头来,说出自己的发现:“这幻境应当是以一种香气为引。我去香料铺子转了一圈,却没发现相似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
“啊,那是极荒地的一种香草,与百身相生相伴。岁苑中的木灵稀薄,原本种栽不了花植,但此草坚韧,岩石中亦能生长,院子里头的草丛就是了。”林千郎连忙给他们解释。
斐之何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林千郎却默默闭上了嘴。见状,邓正思原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斐之何的眼神,他便又将话吞了回去,当做方才什么也没发生;明京也拉住了想要开口的明兆,朝他使了个眼色,眼神落在同样缄默无话、但手中却拿着什么物事的易极身上。
屋内一时无人开口,就连杨松夜都转回眼神来,在斐之何面上转了一圈,似乎是明了什么,转而看向窗外。窗外乌云沉沉,一阵风雨积郁许久,终于要落下渭城。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着纸窗与门框,发出一阵摇动的声响。
斐之何将手搭在椅边,面上神情一派平静。屋内正下方处站着的是林千郎,他身上的直身被门外涌入的风吹得簇簇,许是灵气不足,聚成的实体在风中晃动了两下。云层中隐隐敲出两声闷雷,门前风扫尘过,云浓仿若滴墨。林千郎的身影在一声陡然增大的雷声中淡去了,像是笔尖失了墨,划下的一抹淡彩,继而渐渐消去了,只一阵狂风卷入屋内,直奔众人。
斐之何身上显出火属的赤光,继而是邓正思的金属、易极的土属、易微的木属、明京的火属、以及坐在左侧的杨松夜仅在眨眼间也泄出了自己的水属。五色缠绕,五行相生,狂风被五行衔头接尾的圆盘吞吃,散出满面水汽。
黑云沉沉压在屋檐处,几道电光现出,劈落在门槛边上,却迟迟入不得屋中。
“明兆,过来。”
听得斐之何唤他,明兆立即走上前来,却不知是何缘由。易极将手中的物事抬起,是那夜八方玄雷阵中他所用的铜镜,明兆只觉得指尖一痛,低头才发现斐之何已刺破了他的手,将挤出的鲜血抹在那面铜镜之上。铜镜原本只隐隐生着亮,抹上明兆的血后,那艳红的色泽忽然附上一阵亮光,只是那亮光却是泛着碧色的。
一时间,屋内众人面上皆是程度不一的不可置信——那不正是那夜饕恶灵力气息所现的碧色吗?明兆将自己刺破了一个小口的指尖含进嘴里,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好像又什么都没明白。
斐之何取下荷包,手上掐诀,口中飞快地念了一段法咒,只见那荷包大开的束口中飞出层层叠叠的符纸,上边的丹砂艳丽附着亮色,自门框一路贴附而上,满满当当地将整座屋子笼罩起来。
易极手上的铜镜亮光渐甚,那上头血迹透出的碧色亦愈发得浓。那碧色与寻常的青绿并不完全相似,要比扶荆山上的青翠山林要浅,又比新春枝头的嫩芽要深,像是生了灵智似的,独独调和出了自己的透澈。
屋檐与门窗发出一阵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的声响,听起来十分令人牙酸。屋内符咒其上的丹砂艳丽非常,多看一会儿,仿若能比那积霞红盛放之姿。
斐之何看着游离在门槛边上的闪电,那电光自浓云而下,蠢蠢欲动地朝屋内而来,似是在等一个突破的时机,便能伺机冲破众人的屏障。她低声唤了一声易极,易极捧着铜镜上前,与她一同站在门前几步之处。她并未偏头,眼神落在那浓云之中,问他:“掐算得有几分把握?”易极默了默,随即道:“算出了三处,不知是散作了三处还是……”
其余人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但明白此时并不是可以闲聊的时候,连忙接连迎上去,正要问出声时,斐之何却先一步道:“此处是饕恶灵核所设的幻境,与前几日那次截然不同。这枚灵核悄无声息引我们入幻,而幻境中一时竟寻不出灵核藏身之物,我们分头循着易极给出的方位去找。记住,灵核藏在某样物事之下,若有发现,立即以术法传令。”
斐之何转身看了一眼杨松夜,见杨松夜紧紧攥着袖子,眼神明亮,面上不见什么惧色。秀秋与明扬并不在此处幻境之中,斐之何将肖谊留在屋内,自己与邓正思一道,易极与杨松夜一道,明兆、明京与易微一道,又给每人留下了一道防身的符咒,她这才领着邓正思,率先迈出了门。
门外的电光雷鸣虎视眈眈,方踏出门槛,便落下一道响雷。斐之何与邓正思以灵属傍身,电光欲落在二人身上,只是还来不及动作,便被斐之何翻涌的火属燎去了。整座岁苑都被重重黑云笼罩,沉沉压在屋檐之上,邓正思生得高,总疑心很快便要压在自己发顶。斐之何偏过头来,瞧着落下半步的邓正思,忽然伸出了自己的手。邓正思面露不解,瞧着斐之何凑过来抬起自己的手,取下了衣衫上的一根飘带,将二人的腕子连在一起。
她垂着眼皮将彼此的腕子牵在一起,认真地道:“这只饕恶比起先前那只要厉害得多,兴许会危及你的五感。你要紧紧跟着我,有任何不适要立即说出来,知道吗?”见她抬起眼来看着自己,邓正思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下意识轻轻牵了下腕子,斐之何也随着他的动作一动。
四周昏暗之中,只有二人周身灵属所带微光,邓正思瞧着斐之何不要钱似的以燃火符开路,其实有些疑惑,默了半晌,还是开口发问:“之何,先前师父是用了子火以毁灵核,这次入幻毫无准备,我们又如何毁去灵核呢?”
斐之何瞧他一眼,面上不见惊慌,只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手上的火属随心而动,将下压了几分的黑云烧燎去些许,燃火符汲了火属,凭空腾出一条火龙,呼啸着盘旋在空,挡住了挤压而下闪动雷电的浓密黑云。斐之何并未抬头,瞧着前方,道:“这最多只能顶个一时半会儿,撑不了太久,我们动作得快些。”
邓正思腕子被她牵着,紧紧追着她的脚步一同向前。
易极在旧忆的后半部分就觉察出不对,与生出疑心的斐之何一个眼神便对上了心思,很快便按五行八卦结合风水掐算出异常之处,却算出了三处,分别为东南、院中及西北。
幻境里头依旧是岁苑的布局,七人兵分三路,斐之何与邓正思去的是东南角。岁苑改过后,这南边半侧皆是厢房与角房,二人并肩在火龙下穿行,很快便到了东南角房之外。廊前檐下,角房透出一股森森阴气,斐之何当即要抬手投出一道术法,只是右手腕子与邓正思牵着,稍稍吃了点力。邓正思连忙也抬起手来,好让她动作。
一道灵光落在门上,房门不推自开,斐之何警惕地瞧了瞧周遭,见并无什么异物,这才与邓正思一同踏入房门。屋内一片漆黑,外头燃火符现出的火龙已渐渐淡去了些光亮,斐之何手上一顿,在自己与邓正思眼上落了夜视术,眼尾皆延出两道微光。
屋内除床榻、桌椅外,并无什么摆件,二人在屋内扫视过一遍。斐之何对这间屋子大致有些印象,改了大门朝向后,因南墙外正为东市大街,因此南墙边上设着厨房与置物的屋子,只有东南角还有这么一处可住人的角房。
她其实隐隐觉着有些奇怪。先不论幻境内方才的旧忆是真是假,单就这二次改动的布局来说,这么多厢房角房都置着床榻桌椅,先不提是否真住过人,至少也是真花了钱的,在一处屋子内何必要做这些假功夫,除非改动前就想过这些房屋是留着住用的。再说,若真是为了伏杀阿付,这岁苑以北的一半做了后院,剩下的半边何必如此精细,不论是厨房、院子、厢房或是堆积置物之所,皆是考虑足了住用而定。
因而,方才那余下的林千郎断枝的旧忆,定然是假的,或者是这灵核想让他们看的。若她与易极并非觉出异常,那林千郎会与他们说些什么?就这么将过往之事给掩盖过去吗?那陈姑娘伏杀阿付的缘由,不能亲自动手的理由,布下灭神符的真实目的,断林千郎一枝留存的神识,那又是几分真几分假呢?
正在她思索之际,邓正思忽然抬起了手,斐之何被这动作牵回了心神,顺着他的手朝前看去,只见床榻的帷帐之上挂着一串银铃。那银铃与斐之何束在辫子上的银扣所缀十分相似,邓正思轻轻拨动了下,连轻微的响声皆如出一辙。
斐之何随着他探长了手,那串银铃挂得高了些,邓正思只能双手去解,也就连累了斐之何也得举着手。好在邓正思的动作很快,将银铃捧在手中,疑惑地翻看了两下,道:“这屋内并无什么摆件,却在帷帐边挂了一串银铃,不会是灵核藏身的障眼法吧?”
斐之何以左手捻起上边的一枚银铃瞧了瞧,欲翻个辨灵来瞧瞧,动作时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正与正思牵在一起。邓正思却想起些什么,“之何,你现在戴着的那串手绳呢?”
斐之何无奈地将左手的袖子拉下来,白皙的腕上一片空荡,她道:“搬入岁苑的时候,手绳就自己松落了,我再想系上也系不住了,后来更是找不到了。我当时便怀疑宅子不太干净,也许林千郎的断枝真的能聚作形影,做些手脚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邓正思其实还未想明白这幻境一事,趁着斐之何正翻着荷包找可用的符咒,连忙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与易极是怎么发现这是幻境的,或者说,这幻境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
斐之何眼神落在荷包上,头也不抬回他:“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必自我们住进来就生出幻象了。闻见香气入梦、梦醒见积霞红落花、再入夕回阵、夕回阵中复历旧忆,这里头都有幻象,但真正牵我们入幻的,是夕回阵毕时。”外头的火龙已被浓云黑雾消去了大半,她抽出一张燃火符,再度以灵属驱用,飞出窗外,只是这次的火龙比起之前的势弱了些。
斐之何将荷包束上,牵着他到桌前,将银铃搁在桌上,微微侧过身子与邓正思面对面,她道:“我们共翻一道辨灵,看这银铃之上是否有异兽之色。”
邓正思点头,只是双手僵着不知应如何动作。斐之何右手与他左手缚着飘带,左手则牵着他右手摆开,二人面对面摆开手势好似对镜,又似他初入道时杜去江手把手教他一般,动作虽慢,但好歹是无差无错地翻成了道印。辨灵落在银铃之上,瞬间亮出一抹碧色,斐之何一手将银铃抓起来,连忙拉着他出了房门,要往正屋去。
宅子上边的浓墨之色仿似深夜之景,只是周遭却点不起亮灯。正屋中符咒张张叠叠,肖谊在屋内静静候着他们的消息,只是心中却掩不住焦急。门边的符咒似沾上了些许电光,符纸边缘已显出些微火燎去的焦痕,只是尚未伤及其上的丹砂。他紧紧盯着门窗周边的符咒,总忧心下一瞬那电光雷鸣就会破入门窗而来,外边的火龙再度消隐去了,正在焦急着来回踱步时,却见明京、明兆与易微先回来了,其中明京手中正捧着一件物事。
电光被他们身上的灵属所隔,但瞧见明京手上的物事,像是生了怒一般骤然落下几道,明兆为通透相,三两下便躲了过去。三人钻回屋中,肖谊这才看清那物事的模样,那物细长,肚圆口窄,正是一尊细花瓶。这岁苑之中少见摆件,这细花瓶乍一现身,三人便发觉不对,以辨灵一探,果然生出碧光,遂连忙自西北赶了回来。
此时,易极与杨松夜也回来了,杨松夜手中是一块沾了泥土的帕子,仔细瞧去,似乎还有一角绣花。斐之何与邓正思反而是最后回来的,三件物事一字排开,斐之何朝着易极点点头,易极自怀中掏出那面沾了明兆血迹的铜镜,一手掐诀,一手举镜,口中飞快念出了一长段咒。
肖谊听不明白,可其余几人却无比清楚,落阵诛邪需请天意,同样,驱动灵物亦需请明天师意,那长咒不过是上告天地,容禀天师而已。易极念得很快,亦很娴熟,外边的风雨雷电似是觉察到了威胁,忽地暴动起来,屋内的符咒莹莹生光,丹砂混着金色,屋内亮若白昼。
在众人密切的注视下,铜镜上血迹的碧光终于散去,继而生出一抹火光。
铜镜名为淹云镜,此镜得法可引子火,子火可灭灵,尤以天生灵为首,异兽灵核自然亦不在话下。
子火落于三件物事之上,银铃凄厉生响、绣帕飞灰似雪、瓷瓶碎若天惊,一时屋外雷电齐做,风雨滂沱,是幻境即将崩塌之相。
斐之何只觉手腕忽地收紧,先是落下了视线,继而随着手上的方向看去,邓正思似是受这高声乱响而激,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只是其效微乎其微。斐之何不比他身量,被他连带着踮起脚,只好推着他就近往椅上一倒,同样将手落在他手上,回头厉声与易极说话:“快!”
快什么,只有易极知道。易极额上凝了细汗,再度念起咒来,子火旺盛,即将烧尽那碧光。
斐之何空着的手摸上了他的衣襟,上边的金符不仅生着热,甚至可以说是发烫,可是邓正思却毫无觉察似的,那银铃的响声与屋外的高雷一齐在他耳边打转,似乎一路钻进了他脑中去,搅得那阵躁怒再度蓬勃,势同水火似得同他的理智相互拉扯,只是手上能感觉到斐之何递来的温度,她只能在自己耳边念起清心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这段清心咒在自己耳边来回转了多次,直到那熟悉的嗓音渐渐带上了沙哑,但似乎盖过了那阵嘈杂。他自鼻间嗅到一阵香气,像是什么花开的味道,但一时却分辨不出来,又或许是那花香太杂,似乎满园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四季,竟让他无端生出了一股倦意,而他沉沉合上了眼皮,忘却了那原本的苦痛。
斐之何看着挡在门边的几人,又回头看向以灭去了碧色的灰烬,单膝跪在邓正思身侧,一手驱动了屋内的符纸。符纸随之飘落,继而涌出门外,翻飞间丹砂燃尽,将悬在众人头上方寸的沉壁打散,云销雨霁,雷电不鸣,饕恶灵核之幻破。
三天后,杜去江自极北而归,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斐之何与邓正思。
邓正思的院子外守着两个人影,今日是易微与易极。易微抛着石子出神,易极手上则捧着□□书,看得很是认真。易微出了会神,忽然发现有个高大的影子凑近,定睛一看,发现并不陌生,是杜去江正大步朝着院子而来。易微连忙将手上的石子丢到一边,撞了撞易极,一面高声道:“师父,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杜去江面色凝重,瞧着易微挡在自己身前,忍着急切应了一声,便要往院子里边去。易微连忙抬手拦住他,“师父,等等等等,你回来得这么急,一定很是疲累,先休息休息,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我去烧点热水,师父泡泡脚舒缓一下?”
杜去江停下脚步,犹疑地低头瞧着易微,眼里浮起怀疑,眼神移过去,落在易极身上,忽然觉出些不对劲,“不是易极给我送的纸雀,说正思出事了吗?”他瞧着二人稳稳当当挡在自己面前,“什么意思?正思无事?”
易微挠挠头,抬手杵了下易极,易极抬头看着杜去江,默了半晌,道:“正思师叔原本是出事了,现在应当无事。”
杜去江却不像是信了的样子,他指着两人,“要是无事,你们守在院子外边是做什么?”
“是之何师叔让我们守的。”易微嘴比脑子快,反应过来后,往自己嘴上落了一巴掌。
“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去江失了耐心,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易微怒怒瞪着不说话的易极,转而苦着脸面向杜去江,“师父,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晚间之何师叔便会出来,到时候让之何师叔与您说清原委。”
要是杜去江真有心要进去,凭易微与易极是拦不住他的,加上明兆明京也不行,加上来投奔的杨松夜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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