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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
十二月的合城,窗外湿冷的冬风存在感直接跨过皮肤,是先让骨头感知到的。
上午的大课间,空调外机就已经在窗外嗡嗡作响。
戈雪讨厌冬天开空调,特别是在教室里。这气味仿佛是待在某人的被窝里,还是某个很久不洗澡的人。
作为淮河以南地区的人,她已经习惯冬季穿好棉服坐在阴冷的室内。今年教室里新装上的空调在夏天会是她的救世主,但在冬天开,只让她觉得喘不上来气。
她整个人像坐在开暖气的车里一样,晕乎乎的,脑子也不好使了。
戈雪手指缩在白色毛衣袖子里,笔尖在报名表上洇开一小团的墨迹。
桑尽菲这时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股微凉的室外空气,发梢还沾着室外细微的雨雾。
她上来就从后面环住了戈雪的肩膀前后不停地摇,声音黏糊糊的,像麦芽糖似的。
“雪雪,我的好雪雪,你就去报个名嘛。你唱歌那么好听,不去给咱们班争个光太可惜了。”
桑尽菲是文艺部的,正在因为校园歌手大赛的参赛人数而发愁,到处找人参加。报名表几天前她就塞给了戈雪,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提这件事了。
戈雪被她缠得没办法,心里也有些动摇,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在桌子上不停画着圈圈。
“唱什么好呢?旅行的意义,还是太聪明?好像都唱腻了。”
她小声嘀咕着,把自己喜欢的陈绮贞的歌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只是她初中也参加过校园歌手的比赛,当时唱的就是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
虽然确实是她很拿手的歌,但如果老唱一样的歌上台,总觉得只是单纯在重复安全牌而已,虽然保险,未免无趣。
下午天气就变了个脸,仿佛早晨的雨是一场梦。
冬日暖阳斜照,光柱里飘散着自由的灰尘,烘烤得众人更想睡觉。
这样好的天气,下午的体育课却被数学老师占用了。
他讲解完了二十分钟的周考卷子的错题以后又布置了几道类似的题型,让大家用剩下的时间来自习抓紧巩固,说完便匆匆离开,不留下一片云彩。
一道数学题都看不懂的残酷事实狠狠打击着戈雪,不想做是一回事,不会做是另一回事。她一个劲地用笔狠戳草稿纸,试图把这股对自己的火气发泄到草稿纸身上。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门窗紧闭,风声都没机会进来看看。
戈雪根本写不出也写不出面前这些纷繁的数学题,于是又拿出了那份空白报名表开始傻傻发呆。
忽然,一个小东西从后面丢了过来,正好停在她摊开的数学教辅旁边。
是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她展开来,格子纸上只有一行字:「Fake Plastic Trees」。
Fake Plastic Trees?
她知道是谁丢过来的了。只是江汀冬这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转过身去,用圆珠笔的笔帽,轻戳了下他肩膀。穿过校服薄薄的布料,她甚至能感觉到凸起的肩胛骨。
他抬起头,阳光穿在他长直睫毛上透下光晕,瞳孔在强光下变成了明晃晃的金子,刺得他眯起眼。
戈雪压低声音,凑近过去:“什么意思,你是要让我参赛的时候唱这歌吗?怎么,唱了你给我钱吗?”
“要多少?”
“噗——”
旁边的桑尽菲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着,此刻实在没忍住,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不停抖动,桌子随之轻颤。
他校服上淡淡的皂香味传过来。
“钱多俗啊,我要是真敢上去唱这首歌,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江汀冬转笔的手停了下来,没说话。
“放心,一定不让你杀人放火,违反江湖道义的。”她赶紧补充着,乘胜追击,“送我一个你可以实现的愿望,行不行?”
教室里除了他们三人在说小话,其他人都分外安静。
这一刻,她听得见窗外麻雀的啁啾,前排同学过敏性鼻炎擤鼻涕的声音,日光灯管发出电流通过的轻微嗡鸣声,就是没有她想听的声音。
终于,他身影凝固了片刻,传来一声:“嗯。”
他答应了。
五中一旦有什么重要的课外活动,就会放在周三下午,周三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小周末。
十二月十七日这天是周三傍晚,是校园歌手大赛的初赛。
六点整点,天空已经全黑,不仅看起来是黑的,闻着也是灰蒙蒙的黑色,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礼堂的暖气开得足,与拥挤人群呼出的二氧化碳相互呼应,室内不同室外的冬日冷冽,成为了四不像的独特闷热。
音质算不上好的音响震得人耳膜发痒,放出的多是时下流行的网络歌曲或是励志金曲,台下的掌声、喝彩和跟唱声此起彼伏。
来到一首五月天的《离开地球表面》,场子更火热起来。几个活跃些的男生站起来挥舞着校服外套,碳酸汽水的甜腻气息在室内蔓延,满满盛着青春特有的躁动感。
后台拥挤,化妆品、汗水和旧幕布混在一起。戈雪坐在一个掉漆的木箱上,她膝上放着一个前几天找学姐借来的吉他。
时间紧张,她只练了两天不到,所以她此刻正在临时抱佛脚。
幕布缝里,漏进来一些灯光在她手背上,把她起了倒刺的指甲边缘照得发白。
“高二三班,戈雪!”
报幕声透着扬声器传来,掺着不少电流杂音。
她站起身,吉他背带勒得她肩膀发紧。走上舞台时,追光灯总是慢她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打在她刚踩过的地面上。
台上太亮,台下太暗。
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双眼睛藏在她看不清的座位上。
立麦有些矮了,她伸手调整着,只觉得金属杆冰凉,拧松旋钮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Radiohead,《Fake Plastic Trees》。”
报幕声落下,场子里的窃窃私语不可遏制地漫出来,毕竟确实不算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所以前奏响起时,有人打哈欠打声音都分外明显,还有几个女生在咯咯笑着分享一包薯片,塑料袋窸窣作响。
戈雪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吉他的品丝有些磨损,按下去手指发痛。
她的声音在礼堂里荡开来,台下细语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干净透亮的女中音,像被没被打磨过的白水晶,给密不透风的礼堂划开了一道清冽的口子。
"Her green plastic watering can... For her fake Chinese rubber plant... In the fake plastic earth..."
(她那绿色的塑料洒水壶……为了她那假的中国橡胶树……在那虚假的塑料土地里……)
声音从麦克风里放大,有些恰到好处的沙哑。作为评委的音乐老师们与学校领导纷纷抬起头来,有人轻轻点头。
不仅是音色独特,音准精准,气息也很稳,就连副歌前的转音处理得也很成熟。
可这份惊艳很快就被英文的天然隔阂所冲淡。
当唱到 "It wears me out... ''(这让我精疲力尽……)时,台下又开始了骚动。
有人掏出手机查歌词,皱着眉头读了两行又放下。第一排的评委在评分表上写下“音色独特,气息很稳”,又在“选曲”那一栏犹豫不决。
左边过道有个男生猫着腰溜出去,门轴发出一声呻吟。
戈雪不在乎这些,目光越过交头接耳的身影,落在了左边靠后的角落。
找到他了,江汀冬。
他站在消防通道的门框上,整个人和黑暗融在一起。只是偶尔晃过的追光灯会掠过他,戈雪就是借晃过去的白色灯光才看到了他。
江汀冬抱着双臂,歪着头看向舞台。
很显然,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一场所谓的唱歌比赛,这只是一场独属于他俩的游戏而已。
吉他最后一个音在空气里震颤着消散。礼堂里响起掌声,有人摇头,有人无奈耸肩——唱得真好,可惜选曲出了问题,选了一首并不适合比赛的歌。
戈雪抱着吉他轻轻一鞠躬。起身时,她隔着渐渐合拢的幕布,唯一看见的还是江汀冬。
他仿佛在说,我答应你。
礼堂外,天色从灰调转为没有更黑空间的墨黑,发出的声音都像是会被这黑色所吞噬。
学校里的大多数人都聚集在礼堂里看校园歌手的比赛,因此其他地方的人并不多。教学楼只零星亮着少许几扇窗,像几条漏网之鱼。
戈雪抱着吉他从礼堂侧门钻了出来,寒气瞬间让她打了个哆嗦。
还没完全适应外面的黑暗,她就先在礼堂后墙下的阴影里,看见了那个倚墙而立的身影,似乎天气越冷,他看起来就更高,难道热胀冷缩在人身上也适用吗?
江汀冬斜靠在墙面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看来,琥珀色眼眸在路灯下更显清亮。
戈雪赶紧小跑了过去。她鼻尖冻得发红,手指还因为刚才在台上的用力微微颤抖。上台演出后的肾上腺素尚未褪去,她眼里满是兴奋,仰头看他,说话的时候呼出不少的白雾。
“江汀冬,我唱了,你看到了吧!我的愿望是......我生日是12月20号,我想要生日礼物!”
其实关于他的回应,戈雪预想的有两种,要么是沉默,要么是拒绝。她甚至都想好等江汀冬拒绝以后自己要怎么继续缠着他,以此达到目的。
只是故事没按照她预想的走向走。
他从墙边直起身,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声音却没被冷气稀释,字字入耳地说:“已经准备好了。”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戈雪除了直直地瞪大双眼,没能给出别的任何反应。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生日什么时候的?那,那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浪费了一个愿望......”
她的腮帮子不满意地鼓起来,其实了解她的人会知道,这只是在掩饰自己听到他早已准备好礼物的小小窃喜。
好在,江汀冬确实足够了解她。
校园里,路灯下,侧门前,这两人的影子贴得很近,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愿望可以留着,等生日那天再许一个,我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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