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雪无踪

　　交代完胭脂盒的事，紫珠领着绿蕊红梅退了出去，该忙活暮食了。

　　上好的清炭燃得悄无声息，徐静沅与周长乐谁也没再说话，屋里陷入沉默，徐静沅心道：他该走了吧？他怎么还不走？一想到胭脂盒里二人缠在一块儿的发丝，她就浑身不自在。

　　周长乐动了，他走向被徐静沅揉成一团砸到地上的纸页，弯腰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又夹回医书里。

　　徐静沅脸颊微微发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失态，这纸页不知是从什么古书上撕下来的，就为了掩人耳目带给她看，却叫她糟蹋成这样，她也是爱书之人，一时间既懊恼又心疼。

　　她心虚地挑起个话头：“对了，周太医，你母亲的事查的如何了？”

　　周长乐合上医书，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没什么进展。”

　　太医院每夜会安排两位太医夜值，轮到他和江大江时，他便向江大江借医案库的钥匙，医案库是太医院收存医案的重要库房，周长乐这样的新进太医原本是无权进入的，但江大江这段日子实在没少压榨他，他一开口，江大江还真不知怎么拒绝。

　　第一次出借钥匙，江大江一刻不离地盯着周长乐，盯来盯去，发现他除了翻阅些疑难杂症之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第二次、第三次也都一样，江大江便放下了戒心，甚至想着，年轻人嘛，总有那么一两个勤奋好学的。

　　周长乐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若无急差，他能就那么坐着看一晚上医案。

　　“只可惜，我与他二人夜值的日子并不多，我又不敢刻意寻找，所以至今还没什么进展。”

　　徐静沅想了想，提点他道：“珍妃在太医院有一个帮手，这个帮手位高权重，为楚妍做过不少违反宫规之事，更甚者，他自己就是珍妃的情郎之一，你若能找出他，相当于拿住了他的把柄，让他相助，便不用大海捞针了。”

　　“娘娘说的我也想过，”周长乐略有些无奈，“可珍妃一颗心吊在洛侍卫身上，对我没什么兴趣，即便有，也不会轻易将心腹的身份透露给一个新欢。”

　　是啊，若不借助他人力量，凭他们两个，很难撬开楚妍的嘴。

　　楚妍有什么软肋吗？

　　想着想着，徐静沅忽然想起周长乐方才说的一句话，她问：“你真觉得珍妃一颗心吊在洛侍卫身上？”

　　“嗯。”

　　徐静沅眼眸霎时亮得惊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道：“周太医，想不想打一个赌？”

　　-

　　天还没亮，紫珠便揣着胭脂盒出了门。

　　瑶华宫朱门紧闭，紫珠停在门前，四下看了看，执起门环叩了三下，两短一长，门后立刻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开了，开门的宫女见到紫珠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引她往主殿走。

　　紫珠每次踏入瑶华宫都觉得好像淌进一潭死水，喘不上气。

　　院子里干活儿的太监宫女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若非手上动作不停，和石像也没什么分别。

　　唯一有活人气儿的是一张熟悉面孔——小翔子。

　　小翔子戴了面具，换了合身的太监服，正跟着个老太监学规矩，他似乎也很不适应瑶华宫的死寂，乍一见到紫珠，欢欣雀跃探头探脑地就想打招呼，然而嘴还没张开，脑门儿就吃了老太监一巴掌，他一缩身子，再不敢乱动乱看了。

　　主殿更为阴沉，日光无法穿透重重帘幕照进屋内，没人点灯，只炭盆中一点暗红。

　　章折柳刚下早朝，身着墨绿色宫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正襟危坐，看着紫珠，顾忠侍立一侧。

　　紫珠没有半句废话，简单行礼后便将徐静沅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其中诸多安排，还请皇后娘娘协助。”

　　章折柳静静听完，点头：“可以，拿到珍妃的线索，便能进密室了，对吗？”

　　“对。”

　　“密室中有什么，柔妃可有猜测？”

　　紫珠心头一紧，她最怕皇后问这个，徐静沅叮嘱过，她和周长乐对昭月公主的一切猜测暂时都不要告诉章折柳，她怕她承受不住，若章折柳在这紧要关头倒下，后面的路可就难走了。

　　紫珠定了定神，面色平稳地回话：“柔妃娘娘猜测密室中有人把守，具体如何应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章折柳脸色晦暗不明，看不出起没起疑，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紫珠退出主殿，反身关门的那一刻，她偷偷抬眼，章折柳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一座孤岛。

　　离开瑶华宫，紫珠又去往昭阳宫。

　　昭阳宫宫门大敞，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一个小太监正眉飞色舞地讲什么笑话，逗得程芷惜哈哈大笑，程芷惜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长剑，笑够了就用长剑剑柄轻敲小太监脑袋。

　　紫珠停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声：“贤妃娘娘金安。”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

　　程芷惜神情疑惑，婉茵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才恍然大悟，将长剑插回剑鞘，扔给婉茵，快步上前，她一身香色大氅随风摆动，愣是将这几步路走出了女将之姿。

　　“什么事？”

　　紫珠拿出被帕子包住的胭脂盒，递给她，小声道：“贤妃娘娘，这是柔妃娘娘吩咐奴婢送来的。”

　　“什么东西？”程芷惜伸手就要揭开帕子，被紫珠拦住。

　　紫珠道：“奴婢也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但柔妃娘娘说，请您务必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打开。”

　　程芷惜眼珠一转，明白了，故意笑道：“行了行了，几筐炭火而已，也值得她这般客气，你转告她，等本宫哪日空了，便去找皇后娘娘请旨看她！”

　　说完又压低嗓音：“放心，这事不会连累她，本宫保证。”

　　-

　　玄铁司。

　　程芷惜送来的胭脂盒自是到了程慎手上，他掂了掂重量，又对光细看盒身断裂处的纹路，最后将两缕缠着红线的发丝倒出来。

　　“楚”“洛”两字看得他眼神一凛。

　　他思忖片刻，扬声叫道：“守真。”

　　一个眉眼温润的年轻人快步进来，问；“统领，什么事？”

　　程慎将空胭脂盒扔给守真，道：“拿我的令牌去内事台，查查这胭脂是哪儿来的。”

　　“是。”

　　程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之前几样证物让他大致圈定了几个怀疑对象，只是还不确定到底是谁，现在有了这张纸条：

　　“洛”。

　　洛姓在萧国并不多见，整支玄铁卫中只三人姓洛，而他的怀疑对象里恰巧有一人名为洛西宁。

　　洛西宁入玄铁卫多年，是一名暗卫，出过不少极其重要极其危险的任务，算是程慎的心腹，想到这里，程慎的心更沉了下去。

　　一炷香后，守真带回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上有“恩赏册”三个大字，内里记录了皇帝每次恩赏的对象、物品和日期。

　　“统领，查到了，”守真将册子摊在桌案上，翻到折了角的一页，道，“这胭脂是八年前安国进贡的贡品，共三盒，皇上分别赏给了皇后、良妃和珍妃。”

　　程慎的目光落在珍妃楚妍几个字上。

　　珍妃好大的胆子，仅三盒的贡品胭脂也敢任它落在柔妃手里……不对……除非……

　　程慎又道：“再查一查，云京城中还有没有其他人手里有这样的胭脂。”

　　守真点点头，马不停蹄地出了宫。

　　傍晚时分，守真带着一个精瘦的匠人男子回来了，匠人畏畏缩缩，见到程慎，一句话没说便当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程慎用眼神询问守真。

　　“统领，如您所料，我在黑市还真找着个打制过一模一样胭脂盒的匠人，”守真转向匠人，道，“图纸呢？拿出来。”

　　匠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图纸。

　　守真展开图纸，图纸上画着的图样果然和贡品胭脂盒一模一样。

　　程慎眼神锐利地看了一眼匠人，匠人一个激灵，趴在地上一股脑儿全招了：

　　“程统领，这个图样的胭脂盒是八年前一位姑娘托我打制的。”

　　“当年，那个姑娘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打制十个一样的。”

　　“我本来不想接，这胭脂盒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可那姑娘出手实在大方，给的银钱足够我在云京置办一座大宅子了，我一时鬼迷心窍，才……”

　　“十个胭脂盒花了我足足半年的功夫，姑娘要求高，哪里有一点不对都拒不验收，事成之后还威胁我，说此事绝不能泄露给第三个人，否则她杀我全家！”

　　“吓得我后来关张歇业了好长时间，程统领，我真的只是拿钱办事，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匠人又开始磕头，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程慎捕捉到他说的一大段话中的两个字：“十个？”

　　“啊？哦，对！”匠人连连点头，“十个，我记得很清楚，这胭脂盒底部中空，一般的胭脂盒没有做成这样的，容易翻倒，我还劝那姑娘呢，她说让我别管，做就是了。”

　　“你记得那姑娘长什么样吗？”程慎问。

　　“她每次来都戴着幕篱，我就没看清楚过她的模样，”匠人哭丧着一张脸，“程统领，我这是犯什么大事了吗？”

　　“对！你犯大事了！”守真见程慎沉默不语，主动接话道，“还不快仔细想想那姑娘还同你说过什么，将功折罪！”

　　匠人挠挠头，冥思苦想起来，忽道：“对了！那姑娘似是慈心教弟子，身上檀香味很重！”

　　程慎依然不语，却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带了几分嘶哑，对守真道：“先押下去。”

　　厅堂之上又只剩了程慎一人，他拿出一枚玄铁腰牌和胭脂盒摆在一起，叹了口气。

　　洛西宁，你不仅不要命，你还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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