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录

作者:十八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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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死


      蜿蜒在我身体里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荒凉地将我啃食歹尽。

      从我懂事开始,记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没有妈妈,只有爸爸。我的爸爸是一个酒鬼,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曾翻箱倒柜地找了钱,去酒店里赎回烂醉如泥的爸爸。儿时的记忆里,爸爸的脸永远是在胭脂里滚过的。空气中劣质的香味令我头晕目眩,爸爸在一群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间醒来,脸颊上到处是血红色的唇印。他浑浑噩噩,眯缝着眼睛看我。于是那些唇印就象极了无数双眼睛,狭长的,淌着血的,都在一一凝视着我。

      “爸爸……”我怯怯地唤他。他点头答应,随手捡起脚下的外衣夹在腋下,夺过我手里的钱。
      “就这么一点点……?”他一皱眉,我战战兢兢。
      “我照爸爸说的去找,只有这么些。”

      爸爸于是不再与我多废话。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适时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残妆,半透明的粉色睡衣里漂浮着一具模糊的□□。
      爸爸轻佻地笑了,
      “妈妈桑好着急,还怕我给不起小姐们的脂粉钱?”
      “我哪里着急了,”妈妈桑也庸懒地微笑,“只是皮肉生意,本就是蝇头小利的。”

      童年时代许多个早晨,我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似懂非懂地积累着人生的阅历。妈妈桑收了钱,心情就象挂着彩虹的天空。偶尔她会叫住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拍拍我的脑袋,
      “小妍长大了……可惜摊上个混蛋爸爸。”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爸爸在身后打着恶臭难耐的酒嗝儿。

      有时候我会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桑经常会塞糖果给我?
      爸爸顿了下,不正经地大声笑着,
      “可能是觉得你模样好,将来也能干这一行吧!”
      “那‘这一行’是指什么?”
      爸爸笑得更放肆了,
      “这可是个好行当呢……你妈妈当年也是这一行里的……哈哈……”
      他笑得,露出两排褐黄色的牙齿。布满白色舌苔的舌头徐徐滚动着,象虫,很恶心。

      但我却郑重地记下了他话中的信息,有关妈妈的,珍贵的信息。
      爸爸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妈妈的事情,偶尔我胆怯地问他,他就撒着酒疯挥手打我,
      “女人不过是下蛋的鸡!老子有过那么多鸡,谁知道你这只蛋是从哪里跑来的?”

      我捂着脸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偷偷看见了,爸爸混沌的眼睛分明地凝结了瞬间,才又象墨汁一般晕散开来。
      爸爸不肯告诉我的,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

      之后,我渐渐地长大成人了。当躯体的各项机能都在生物密码的催化下趋向成熟,那掩埋在我身体里的秘密也露出了端倪。

      第一次意识到,是小学的一次秋游。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师让孩子们彼此牵着手前进。而站在我身边的男孩子却嫌弃地把手藏在背后,
      “你是个没妈的小孩,你爸爸还是个酒鬼,我才不和你牵手呢……”
      老师一听,焦急了。奈何这个企业家的宝贝孙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老师的话,锃亮的小皮鞋跺着地面,还扮了个鬼脸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没有关系的,老师……我喜欢一个人走的……”我主动解了老师的围,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
      老师无奈的,点头答应了。队伍欢歌笑语地走过小树林,走过游乐园,走过一面镜子般的湖泊。在上车返校前,老师清点人数,惊讶地发现少了一个人。就是我。于是她心急如焚地沿着路线往回寻找,然后在湖里发现了我。

      没错,是在湖里。那时的我站在湖泊的浅滩里,两条细幼的腿艰难地划动着湖水想要往更深的地方走去。老师呆住了,好半天才扯着嗓门喊我回来。可惜那时候的我,什么都听不见。老师只得蹬了鞋子,一步一步涉水地靠近我,总算把我拉了回来。

      所有的人听了老师的叙述,都惊讶得合不上嘴。这明显就是自杀的行为,怎么也不象是怯懦胆小的我所做得出的。
      老师问我,
      “我叫你回来,你为什么还往湖里走?你是有心找死吗?”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啊……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好刺耳……我只是想着躲进水里,也许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老师的表情开始混沌,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隔天,放学后老师跟着我回了家,说希望能和我爸爸谈一谈。
      她跟着我走进曲折狭窄的巷子,我让她小心到处是破洞的楼梯,但她终究被横行的老鼠吓得叫出了声。
      爸爸本不愿意与她废话了,却是仔细打量了下,老师算是年轻漂亮的。双眼翻了红光,话匣子也就开了。
      老师被爸爸看得有些不自在,强装镇静地开了口,
      “不知道您女儿有没有告诉您,这次春游发生的事情?”
      “她?”爸爸斜眼看我,又色迷迷地粘上了老师,“她怎么了,倒是什么都没和老子提。”
      “是这样的,小妍她,她离开了队伍,然后一个劲儿地往湖里走。幸好只在浅滩就被发现了,否则到了深水区域,很可能出人命……”她说着,偷偷观察爸爸的反映。但爸爸只是注视着老师的领口,一语不发。
      老师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而且问题很严重……我怀疑小妍她,有自杀倾向……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
      “生病了?”爸爸这才把注意力又分给我,“看着挺结实的啊!”
      “心理疾病往往从外表看不出来,需要借助心理医生的治疗。”
      “还要什么心理医生?”爸爸一愣,讽刺地笑了。他指了指周围,家徒四壁,“你也看见了,老子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买了酒成了黄汤了。”

      老师断然没有想到爸爸的这番回答。她不可思议,瞪着一双晶莹的眼睛支支吾吾,
      “这……请问,小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可能是,可能不是,老子不记得了。”爸爸继续笑着,“我没闲钱管这个臭丫头,老师你要是心疼她,就多来照顾照顾吧……”说罢,神情象狼一般凝起。

      五分钟后,我送老师出了巷子口。老师无话可说,看着我,满面的怜悯。
      “没有关系,我爸爸就是这样的。”我这么宽慰她。
      老师忽然就哭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在夜风里,眼泪很快就成了一条不咸不淡的痕迹。

      第二次意识到,是在一年后的体育节上。那天的空气中漂浮着兴奋的汗味,操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同学们拼搏的身影。他们叫着,闹着,龇牙咧嘴。仿佛那一张薄薄的纸制奖状真的是天大的荣誉,比格莱美更奥斯卡,比奥斯卡更诺贝尔。
      飘扬着彩旗的天空令我晕眩。混沌中又是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按摩着我的耳朵。我惊讶了,空洞了。双眼呆滞地看着天空,没有发觉身边的人都尖叫着跑远了。老师也是大叫着,就在我前方几米的地方。可惜我怎么也听不清她在叫什么,耳朵里的声音象一块布,把我罩在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老师向我飞奔着过来,我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看她,这才发现脚边不远有一个硕大的铅球。草皮被压倒了一片。
      老师气急败坏,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就站在那里发呆?那个铅球飞过来,所有人都跑开了,差一点你就被砸死了,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啊……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好刺耳……我想也许被铅球砸一下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老师呆立了许久,泪水盈睫,轻轻拥住了我。

      老师决定瞒着我爸爸,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她问我放学后晚回家要不要紧?我摇了摇头,
      “我爸爸常常夜不归宿的。”

      老师提起的心理医生,原来是一个中年微秃的男子。他微笑着示意我放轻松,我寻思着在门口看见的标价牌,一小时两百块钱,就怎么也轻松不下来。
      男子问了我的姓名,年龄。他说,
      “最近有不开心的事情吗?和小朋友的摩擦?或者是对父母的不满意?”
      我仔细想了想,
      “我没有不开心啊……虽然小朋友们往往嫌弃我,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我对爸爸也已经习惯了,至于妈妈,我没有。”
      医生的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你没有妈妈吗?是几岁时的事情呢?”
      “从小就没有,爸爸也从来不提妈妈的事情。家里也没有属于妈妈的东西。”
      “哦,那告诉我,你想不想见妈妈呢?”
      “……想的,因为从来没有见过。”
      医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忽然取过一盒彩色铅笔,一张白纸,递到我面前,
      “现在,闭上眼睛尽情地想像。用你的第一感觉,画出对妈妈的印象,可以吗?”
      我挑选了一个喜欢的颜色,拿起笔闭上了眼睛。

      就象房间的灯唐突地熄灭了,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在混沌中默念着‘妈妈’这一词语,念着念着,脑海中爆发出鲜红的花朵。我的手开始动了,但我的眼睛并没有舍得张开。因为妈妈似乎就在黑暗的对面看着我,向我静静地招手。我看不清楚她的眉目,于是心里开始焦急。天空中落起了雨滴,掉在我嘴里,竟然是咸的。

      “妈妈,妈妈你在说什么……”对面的女人蠕动着鲜艳的布满裂口的嘴唇,那声音越进我的耳朵已经模糊了。却无比地熟悉。
      “妈妈,妈妈你手里拿着什么……”我看见女人的右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黑盒子,紧紧得握着,几乎立起了青筋。

      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老师和医生在一旁守着我,我看见老师的脸上又是眼泪爬过的痕迹。象蜗牛,我并不喜欢。我挣扎着起身,耳朵里有嗡嗡的声响。我看见桌上的图画了,随手取过来看,一片片一圈圈都是红色的。
      象火,象花,象怨恨。

      老师随后带我离开了心理诊所。中年男人无奈地解释,
      “孩子的反映十分激烈,可能是因为从小没有母亲,对身在天国的母亲的强烈思念导致了她潜意识里的自杀倾向。”
      老师将信将疑,只是更加握紧了我的手。

      “你真的,很思念自己的母亲吗?”在送我回家的路上,老师这么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不愿意骗她,“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怀念的,只是母亲的声音吧!

      老师送我到了巷子口便踟躇着不敢进去了。我挥了挥手向她告别,却看见爸爸楼了个皮肉丰腴的女人从巷子里出来。他的眼睛粘在女人丰满却有些下垂的□□上,不知有没有多余的视线可以看我。但他却一下子看见了老师。我顺着他的目光重新,这才发现老师这一天穿着一条粉白的裙子,十分地美丽。

      “这不是我女儿的老师吗?”爸爸操着滑稽的语调向老师招呼。
      老师不由地倒退了半步,可能是闻到了爸爸嘴里的酒臭味。却还是礼貌地回答,
      “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特地送小妍回家。”
      “臭丫头让你费心了……”爸爸说着,怀里的大胸脯女人不安分地扭了下。他只得汕汕地道,“老师下次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吧,今天老子有事先走一步了。”
      女人不知为何,暧昧地咯咯笑了。爸爸在她肥厚的屁股上拧了一把,两人象一双□□中的蛇,纠缠着走远了。

      老师无奈摇了摇头,低下身向我道别。而我却不知为何,感到羞耻。刻意躲开老师温柔的眼神,隐藏着青红不接的脸色,逃一般地进了巷子里。

      ~~~~~~~~

      我升上学校初中部的第一天就旷课,取了钱去酒吧里赎爸爸。我用一叠一百块换了一张长长的结算清单时,爸爸还在包房里酣酣地睡。陪伴他的舞小姐沐浴更衣后从房间里出来,见了我,也不忘亲切地打招呼。
      “不用去上学吗?”
      “我已经请过假了。”

      她注意到我校服的款式不一样了,好奇地追问。我于是回答她,
      “今天起升上初中部了。”

      她听了,突然感慨地叹气。随即埋怨起爸爸不该让我在成为中学生的第一天,就跑到酒吧来为他处理这么些荒唐事儿。她说着说着,渐渐地气不过,跑回了房间,推推攘攘地爸爸摇醒了。
      爸爸睁开混沌不清的眼,看见了我,只是糊涂地问,
      “钱……结干净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于是扯过被子,又从另一个角度倒在床里,身子一蜷。直把舞小姐气得直跺脚。

      我决定待在酒吧里等待爸爸清醒。
      反正上午的课也快结束了,而我对于学习也往往是意兴阑珊的。偶尔看见老师期待或者怜悯的目光,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着,身子沉重得快要坠到地狱里。老师教惯了这一班级的学生,顺理成章地宣布要延续到初中部。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知悲喜。

      那是小学生活的最后一天,她忽然在放学时又叫住了我,说希望再和我爸爸好好谈一谈。
      我抬头看着她美丽讨巧的容貌,诚心诚意地拒绝她,
      “不用了……老师,以后你别再管我了……”
      但老师依旧固执,带着年轻女子惯有的一派天真,连白皙的皮肤也激动得泛起红潮,
      “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么可以不管你?……不管怎么说你是你爸爸的亲生女儿啊,他一定不会……”
      我于是冷淡地打断她,
      “老师,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的……我只不过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蛋。”
      老师困惑地眨了眨眼。她听不懂得,却也不再追问我。只是反复地强调着,
      “小妍,我一定会说服你爸爸的,一定……”
      她说得那么坚定,让我一时想到了被绑在行刑架上即将捐躯的烈士。

      老师那么决绝,我其实是感动的。因为就在几天前,我的第三次发生了。
      当老师看见我站在教学楼天台的边沿,神情混沌地正努力翻越着并不高的栅栏,她慌张得几近昏厥。苍白的嘴唇拼命地蠕动,奈何咽喉干涸喊不出一丝声音。她看见我骑在栅栏上,身子象是随着风儿舞动,左一下右一下地晃。忽然松开了一只手指,接着又松开了另一只。干脆放开了整只右手,我堵上了自己半边耳朵,不住地摇晃着脑袋。看上去十分痛苦。

      几个闻讯赶来的男老师轻手轻脚地靠近我,紧张得汗水淋淋。把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又顺着不断下咽的唾沫沉到身子底下。他们瞅准了时机生拉硬拽,好不容易才把我拉回了安全地带。

      自然科学课的老师见我得救,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她呜咽着,
      “我只不过是瞧见天气好,就叫小妍同学把班级养的花草搬到天台来晒晒太阳……她,她怎么就……”

      我渐渐得恢复神志了。面对无数双惊骇疑惑的目光,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好刺耳……我只是想着跳下天台,也许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正胡思乱想着,房间里的爸爸总算肯起身了。他把脏兮兮的外套夹在腋下,想了想,又劈头盖脸地扔给我。
      “老子先洗个澡,你在外面乖乖地等……”他这么吩咐着,走进了淋浴房。

      他洗澡并不关门,当着走廊里五六个脂粉女人的面,嬉笑着脱得赤条条的。舞小姐们惊呼着,遮着我的眼把我拉到一边。

      一个着实气不过,开口骂了几句,
      “那个杀千刀的,老不正经……当着自己的女儿还这样……”
      “可不是吗……”另一个也跟着骂,“见了女人就没了骨头。床上床下一副畜生样子,还记得不,小妍她妈就是……”

      神经被撕扯,我连忙凝神地听。但妈妈桑从走廊那头过来,厉声地喝一句,
      “那么空闲,闲到都在嚼舌头了?”

      舞小姐们支支吾吾,不多久就散了。我却不甘心,扯着妈妈桑的袖子问,
      “她们说什么?我妈妈就是什么?”
      妈妈桑的眼神有些躲闪。她抓了一把糖果给我,我任性地丢在地上。

      “为什么……爸爸不提有关妈妈的事情……连你们都不肯告诉我……老师说我思念母亲,所以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她一直劝爸爸,说我病得很严重……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明白……”
      妈妈桑听了,惊讶得眉目拧成一团。她按住我的肩膀,弯下身凑近我,近得我可以看见她眼角的纹路正在徐徐地呼吸。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可惜爸爸晃悠着从淋浴房里走了出来。妈妈桑立刻就住口了,退到一边。爸爸轻浮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后,领着我往家里走。

      路上,正午的阳光火辣。九月的风吹不凉它,反倒被束缚成一个个小旋涡,只得窝囊得玩弄着树叶。
      爸爸忽然问我,
      “那个女老师,还在研究你的神经病吗?”
      我垂下头,知道他听见了我和妈妈桑的对话,
      “老师说,那是心理疾病。”
      爸爸歪着头,似是不理解其中的差别。停了会儿,他又问,
      “那,她怎么不来家访了?我还一直等着呢……是不是你拦着她,不让她来?”
      我不敢看爸爸的脸,心虚,只得低头走得更快些。却是忽然,肩头被生生拽住,右脸一阵火烫的疼痛,爸爸甩着巴掌凶神恶煞,
      “敢坏老子好事儿?信不信我打死你?……我今天就去告诉你老师,明天到家里来家访吧……呵呵,送上门的,我当然要‘好好’招待她。”
      爸爸阴沉地笑了,仿佛眼前正出现着诱人的幻景。妖娆的,迷惑的,令他口水潸潸。

      那天夜里,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家长联系手册,拨打了老师的电话号码。老师在电话的那一头虔诚地连连称好,似乎为爸爸的改变而欣喜不已。我无力抵抗,爸爸的脚边有一把水果刀。他边诚恳地和老师对话,一边用脚趾拨弄着刀,寒光凛冽地照耀着我。挂上电话,他甚至说,
      “明天你不用上学了,在你老师来之前乖乖地给我呆在家里。”
      我怯懦地点头。

      第二天晚上,老师如约出现在巷子口。我从自己房间破败的窗户勉强地探出脑袋看,见她穿着淡蓝色的套装,修长的腿覆盖着丝袜,正不安地相互纠缠。爸爸出了巷子迎她,老师稍稍迟疑,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老师跟着爸爸匆匆地跑进了巷子。
      我猜,爸爸八成是对老师说,小妍的病又发了。

      爸爸领了老师去了我楼下的房间。我被锁在他们的上方,只得把耳朵贴在凹凸的地面上,凝神地听。

      “老师……老师……”也许是预料到了结局,不知不觉地,我竟然哭了。我听见楼下重重的关门声,可以想像爸爸把房门反锁住了。老师似乎在问,声音已经发抖,
      “小妍人呢……等等……你干什么……我……”
      之后是扭打的声音,但并没有持久。对爸爸而言,老师是鲜嫩的鱼,虽滑不溜手,但怎么挣扎都已然躺在了砧板上。
      箱子被推翻在地的声音,碗筷被砸得零落的声音,编织成一出交响曲,然后一一消失歹尽。仔细辨认,只听见女人的哭泣声袅袅冉冉,
      “求求你……求你……”
      却渐渐被男人剧烈的喘息声盖过了。

      “老师……老师……”我喃喃自语,抓起一把灰尘揉进眼睛里,疼得眼泪滚滚。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反正月亮已经挂上了枝头。我看见老师衣衫不整地飞奔出巷子口,几乎撞到一辆自行车。骑车人于是骂道,
      “你找死啊,活不耐烦了?”
      老师愣了愣,突然疯癫地大笑,迎着月光手舞足蹈地跑远了。

      爸爸上楼为我开门,一只手还在提着裤子。他一脸油腻,红润得令人想吐。嘴里哼唱着下流的小曲儿,为我开了门,又下楼去了。我跟着下楼,看见一屋子的狼藉。
      照相机被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还亮着指示灯。爸爸得意洋洋地说,
      “她要是敢报警,我就让她身败名裂……”说罢,取过相机,独自回味去了。

      我魂不守舍,机械地收拾着满地的残骸。床上是揉得狰狞的被单,我背过脸,细细地抚平整了。一口大箱子倒在地上,箱子口大开,落了一地陈年不用的旧物。我逐件地拾起,放回箱子里,眼角触到一样东西,血液却忽然凝结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熟悉的模样,似乎在梦幻里见过。放在眼前了,才发现上面有好多的按键,有些连油漆都已经剥落了。露出古怪的,金属的色彩。

      “发什么呆?”爸爸回头呵斥。
      我心头一颤,把盒子塞进口袋里。
      那是幻梦中,妈妈拥有的。

      ……

      ~~~~~~~

      我不再愿意去上学了,根本不知如何面对一切。爸爸并不管我,尝了美味后,几天都懒洋洋地躺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却找到了机会,偷了爸爸的水果刀跑去了酒吧。
      当我把刀抵在妈妈桑脖子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向软弱无能的小妍,仿佛也成了一回惊世骇俗的英雄。可惜我只是在问她,
      “告诉我,有关我妈妈的事情。”
      妈妈桑见寒光映着她粉黛半残的脸,絮絮地就把一切都说了,
      “并不是打算隐瞒什么的……只是,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啊……你妈妈原本在酒吧里打工洗盘子的小妹,并不出台。你爸爸看上了她,就先骗取了她的好感,有一天谎称掉了重要的东西骗你妈妈送还去他家。然后,然后就……”妈妈桑叹了一口气,“可怜你妈妈是个良家女,却被他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受尽折磨……又因为被拍了裸照不敢报警,后来发现怀了孩子,一咬牙,就拿死逼你爸爸结婚……
      你爸爸真不是个东西,想想平白多个佣人,也就答应了。这样一来,又怎么会幸福?婚后殴打虐待不断,你妈妈难产死,也总算是个了结……可怜你妈妈一介弱女,死前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个女鬼,咽气前还在不断诅咒着你爸爸。任凭你爸爸是个流氓,还是被她一身一身的血吓得说不出话……”

      我听着,听着……忽然问她,
      “爸爸骗妈妈送还给他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倒不记得了。”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小小的黑盒子躺在口袋里,冰冰凉凉尸体一般。

      ~~~~~~~~~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女子看不清眉目,她被压在一个凶恶男人的身下,痛哭着,挣扎着。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只黑色的盒子,那引她入地狱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我的妈妈。
      而我,就是那个屈辱夜晚的产物。

      我就站在他们的身前,看着他们如何用毫无爱情的结合孕育了我。妈妈的眼泪象一层发光的薄膜覆盖了她整张扭曲的脸,每当照相机的闪光灯亮起,那层膜就更亮了。简直就象一颗发光的球,在这段灰瑟的记忆里,肆无忌惮地闪烁着。

      我不敢再去上学了,不知如何面对和妈妈同样命运的老师。但我总是担心,捕捉每一条落在风里的闲言碎语。老师似乎辞职了,躲在家中避不见人。终日如鬼,阴森森地看着所有关心她的人。她几近疯狂,忽而歇斯底里地喊叫,忽而背悲切切地哭泣,忽而痴呆地以头撞墙。
      三个月后,我听说,她被家人发现怀了身孕。

      ~~~~~~~~

      十二月的时候,我决定去老师的家里拜访。此刻的我已经放弃了学业,在妈妈桑的酒吧里学习取悦男人的基本技巧。妈妈桑说我很聪明,模样好,学得也快。我于是甜蜜地笑,希望可以早日赚钱独自,摆脱爸爸。

      我尽力说服了老师的父母,终于得到机会和老师单独说话。映在我眼里的老师,已经不是当年那副美丽讨巧的样子了。她的双颊深深凹陷,眼睛无神象放进了两颗木头珠子。身子消瘦了许多,肩膀的线条尖锐得几乎刺破皮肤。但肚子却是微微垄起的,象藏了什么羞耻的秘密。她见我在瞧,把肚子藏在了窗帘后面。

      她看着我,忽然说,
      “那天……那天的家访……我听见你在楼上,是吗?”
      “是的,爸爸把我锁了起来。我无能为力。”
      “我听见你在哭,你在叫我……”
      “是的……虽然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老师转过身子,不再看我。

      “老师,打算把孩子打掉吗?”
      她点了点头。
      “是吗?……而我妈妈当年却选择把我生下来,即使她并不希望我幸福……”我沉沉地说着,“老师,昨天我做了一个梦。自从得到了妈妈留下的唯一遗物后,我天天在做这个梦……”

      我从口袋里取出小小的黑盒子,
      “我无数次得看见妈妈带着它。小小的黑盒子,很多的按键……它其实是个便携式录音机。爸爸用它欺骗了妈妈,妈妈就用它报复我……而我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留着它了,送给老师吧……把它放在肚子上,一遍一遍地播放,就象妈妈在梦里做的那样……”

      我把录音机塞在老师手里,她眼神清冽地看着我。
      走出房间之前,我看着老师把录音机贴在肚子上,贴在混沌羊水中的孩子面前。那孩子还只是个幼嫩雏形,这也许会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的,人世间的信息。老师按下了播放键。

      十多年的岁月,当年录下的声音已经沙哑。又或者当年就是那么凄厉的,象两只生锈的齿轮彼此折磨的声响。

      我听见妈妈的声音,无数次曾经催眠我的。那是她录下的,她播给我听的,她对我最初以及最后的胎教,

      她说,声嘶力竭地,
      “不幸的孩子,你是个不幸的孩子,是羞耻和罪孽结下的果子,即使生下来也不得好死……
      没错……那就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啊……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啊……”

      最后化成一声鬼魅的尖叫。让我害怕得,一生都必须遵循着她的遗言。

      那是,蜿蜒在我身体里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荒凉地将我啃食歹尽。
      什么时候我会真正地死去呢?
      但在天国的妈妈,并不是爱我的。还是继续苟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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