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万福

　　王昭云抵达陈郡谢家第四日下晌，申时。

　　春娘顶着初雪归来，急匆匆进了房门，带进一阵寒风。

　　已是腊月春，长河以南已然飘雪，更不要说远在长河以北的边州。

　　若再不尽快赶回去，只怕大雪封山，运送粮种的路便更不好走了......届时，春种的安排，定然要被耽搁。

　　“还是没有消息？”王昭云看着春娘脸上的低落，已大致猜得结果。

　　果然，春娘无奈摇头，“秋收霜冻，阖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我这两日是连鲁娘的面都见不上，更不要说跟家主说上话了。”

　　可是再忙，阿舅也不至于与远道而来的外甥女，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罢？

　　王昭云心中疑窦丛生，却一时又想不出来其中玄妙，视线便瞥去正在捣弄炉子的裴远山，问他道：“你觉着，宗老们会不会是又生出了旁的计较？”

　　这几日，他俩人几乎都待在西仁苑的屋子里，复盘陈郡之行，计划边州农事，商量回程安排......也算是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

　　总之，凡有问题，王昭云多会向裴远山问上一句，好听一听他的意见。

　　但总有些奇思妙想的裴远山这次只是顿了顿，便轻轻浅浅应下一句“不知道”，随即继续翻他的炭块去了。

　　如此可知，他心中亦无定数罢。

　　王昭云压了压唇角，半晌，还是从座上起身，“我再去一趟尚博苑，碰碰运气。”

　　这已是四日以来，第五次要去寻她阿舅谈借粮种一事。

　　先前说好的次日签契约，隔日启程返回边州，可如今已经拖了三日，阿舅那边，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才是。

　　王昭云匆匆披上大氅便要出门，却此时，门外又传来响动。

　　“姑娘，主母回来了，邀你去见一见。”

　　——是鲁娘的声音。

　　她口中的主母，便是王昭云的舅母，谢元武的夫人卢氏，卢初南。

　　先前，二表哥曾说大表嫂回了一趟娘家，舅母在身侧作陪，如今却怎的特特赶回陈郡？

　　莫不是为了见外甥女？

　　如此一想，王昭云不敢怠慢，连忙出了门。

　　不出一刻钟，她便随鲁娘赶到尚博苑。

　　只这尚博苑今日亦古怪地很，偌大的主家庭院中竟是空无一人，出奇地安静。

　　王昭云本以为下人们是都去迎接家中主母了，却不料，她被鲁娘引到主屋之内时，阿舅与舅母早已坐于高堂......那端坐的神态肃穆，似乎已候了许久。

　　王昭云眉心一跳，不敢耽搁，迅疾上前规规矩矩地福身一礼。

　　然及至她膝盖窝已经酸软，上首却似乎并未有免去礼节的打算。

　　从小到大，舅父舅母都极为疼爱王昭云，连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更不要说在她行礼之时将她晾到一边，不声不响......不是说舅母于她极为挂念，要她立时来叙旧见面？可这般场景又这是何意？

　　王昭云悄悄抬了抬眼。

　　极尽的距离，才让她看清，阿舅与舅母的神色莫测，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

　　亦似是察觉了王昭云的目光一般，舅母眸中微动，终是开了口：“先起来罢。”

　　王昭云不敢立马听从，还是先转了眼，看向阿舅那方，去忖度家主的意思。

　　谢元武在与王昭云视线对上之际，也挥了挥手，示意王昭云免去礼节。

　　王昭云总算松下一口气，垂眸颔首谢过。

　　然她膝盖窝才直起，谢元武那边却又厉喝一声：“你与那个边州将军到底怎么一回事？”

　　王昭云蓦地抬头，眼带疑惑。

　　她与裴远山的关系，先前不是已经在议事堂上说得清清楚楚了吗？

　　就算还有什么需要细究的，即便这两日她还未能寻得机会与阿舅当面说去，但大表哥应当已把她初到之言转告了阿舅罢？

　　“莫要拿你那套‘夫妇一体，同心同德’的言论来搪塞于我。”谢元武似早猜到王昭云所想一般，一拍高脚凳扶手，斥道：“边州百姓愚昧，宗族亲老逐利，你三言两语可诓骗于他们，但你是我的外甥女，我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了那点所谓的道德正义，便什么都可以搭上去，拿一个夫妻的幌子，给他边州要这要那。”

　　这......王昭云可算明白过来。

　　原是阿舅在质疑她与裴远山的夫妻关系，认为他们不过是表面夫妻，而她维护裴远山的种种行为，亦不过是为了给边州百姓寻得粮食，为给那个凭卖命发家的寒门将军寻得世家、天家两处靠山。

　　这些......王昭云是无可辩驳，但......

　　王昭云略作思忖，心中一定，便就提起裙摆，“砰”一声跪了下去，“昭云知错。”

　　“你......”

　　谢元武原以为伶牙俐齿的外甥女还要同他辩驳几句，却未曾想王昭云这次竟什么也没说便认了错，倒叫他骂人的话一下子说不出来，全堵在了喉头。

　　“昭云错在，不该含糊其辞，以蒙混过关。”王昭云朝长辈拜过大礼，便直立起上身，但双手依旧交叠，作恭敬上首状，“但昭云与裴将军确实同心同德，我们皆有为百姓请命之心，也都愿意为此心坦诚相对、共谋前程，如此，昭云便认定他是可靠之人，是以才同他一道回了陈郡，求阿舅借粮，绝无有意欺瞒阿舅与舅母的意思。”

　　她又解释说：“裴将军的为人，昭云在边州已见识过，鲁莽有余，识字不多，但确实是个铮铮铁骨、有勇有谋的汉子，不会做愧对百姓之事，且阿舅不是也曾说过‘边州孤狼是汉人之骨’的话么？他杀敌无数，孤傲惯了，却还是能为了边州百姓，来此陈郡一遭，更在议事堂上跪拜于他最为不屑的世家大族，这些还不够作证他的品行么？”

　　她道：“既如此，昭云与他筹谋，又事事托付于他，又有何不可？”

　　“歪理！”谢元武听罢王昭云的话，当即拍案而起，指着外甥女便道：“此托付，与彼托付，一样么？”

　　他怒而道：“于公，他是边州战神，是边州百姓的希望，若是为百姓，哪怕倾我陈郡所有去帮他亦未尝不可，可他如今却是要做你的夫君，与你共度一生，可你们成婚数月，连同房都不曾有过，我又如何能将你托付与他？”

　　“我与他本就是一场意外，感情之事又何须强求。”王昭云说，“只要他能同我一道，圆了阿娘与我的心愿，为边州乃至天下百姓谋一份安宁，死尚且不怕，谁还管儿女情长？”

　　“你......”谢元武听得更加气急，指着王昭云的鼻子再次说不成一句话来。

　　下一息，他只得愤愤甩袖，撂下一句“和你娘一样，孺子不可教也”，遂就背了身，往一旁的屏风后去。

　　卢初南见状，担忧的视线在屏风后丈夫身影与外甥女倔强的脸上来回几息，终是叹出一口气，起了身。

　　“你就少说两句吧。”她瞪了一眼屏风之后，便几步到王昭云身前，要将她扶起，“莫要与你阿舅置气，他呀，左不过，就是怕你同你娘一样，在婚姻里吃亏、受苦。”

　　王昭云起先不想起身——今日她来，是一定要和阿舅说清楚粮种一事的。

　　如若阿舅不能认了裴远山这个外甥女婿，宗老们绝不会卖阿舅的面子，认下与边州的交易。

　　然舅母又说：“粮种一事我早就知晓，你当知你阿舅不会为难边州百姓，但你……总不能让你阿舅不清不楚就把那么多粮种给出去是不？”

　　语罢，卢初南又扯了扯王昭云的手臂，向她眨了眨眼睛，递过眼色，示意她起来，坐下说话。

　　王昭云眉心一跳，小心翼翼地偷瞧了一眼屏风后阿舅咕噜咕噜灌茶的影子，终究是抿着唇，顺着舅母的力道，起了身，随她落座。

　　“你阿舅不会不管边州百姓，但更不能不管你。”舅母慈蔼地摸了摸王昭云的发顶，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问，“你先好好与我说说，那裴家二郎到底是如何待你的？”

　　王昭云看住舅母关切的眼神，不禁绞了绞袖口，才轻声道：“如先前家书所写，他与我相敬如宾，无管是流民闹事、田事复起，还是相处之道，他都依我、敬我、护我，除却脾气倔了些，偶有言语冲撞，但到底没什么实质性伤害，总之已算得上难以挑剔了。”

　　“那他大哥意外身故一事，可有迁怒于你？”

　　若非王昭云嫁给裴林海，大约这位尚书大人也不会成为某些知识分子的眼中钉，更不会遭人暗害，在任上意外身故。

　　于此，王昭云知道事情重要，便如实回答：“我们未曾开诚布公谈论此事，我无法完全确定他对此事的态度，但他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我与裴林海的婚事虽是他死因的导火索，可这并非事情原委，我想......他能理解的。”

　　“那为何成婚数月，他还不与你圆房？”

　　圆房是指新婚夫妻结婚后第一次行.房事，也寓意着夫妻双方，从此坦诚以待、亲密无间，开启美好的新婚生活。

　　王昭云不知该如何与舅母解释她与裴远山在这个层面上的关系，且两人声音虽小，但阿舅就在屏风之后，难免听得两女子的闺中之话......这令她更难以启齿，于是免不了垂下首一口气憋着，将脖子涨得通红。

　　舅母却又按了按她的手，仍旧追问：“是他不想？还是你不想？”

　　王昭云绞着袖口的指尖又白了白，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话：“总之，他听我的。”

　　......虽然是因约法三章在房事的行与否上惹恼过他，但到底，他也算是听她的安排，暂无进展吧......

　　可舅母那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大笑起来，朝着屏风后高声道：“我就说你这糟老头子，不懂人家年轻人的心思吧？人家自有人家的打算。”

　　舅母话音落下，屏风后无有回应。

　　然舅母却不气不恼，只又转回了头，小声与王昭云道：“你只放心回去，余下的，我来同你舅父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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