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龙族大公主

　　长安宫紫宸殿

　　金玉满堂，灯火如昼。精美繁复的宫灯与彩绸高悬两侧，铺陈直上；风雨兰、牡丹、莲花、香草等各色花卉、盆景沿路装点，香气满盈，殿内一片喜庆祥和。宫人们忙中有序，将各色精美的吃食、美酒布置在殿中的翠石上。那翠石是东陆国特产，似玉却非玉，而是一种晶莹黛绿的大石头。今日紫宸殿中的这一块呈长条形，中空，盛入了清泉，泉水中飘荡着莲花、下头游动着金、黑二色的小鱼。翠石外围作为桌面，盛放美酒佳肴。

　　本来今日这殿中不该如此空荡，王后应当宴请国朝中有声望的朝臣，与他们家中的夫人小姐，以及母族亲眷。可今日来这儿的，恐怕只有她的父亲这一位宾客，以及瑛雪轩里的三位外客。

　　赵西华梳洗打扮妥当，挽着春雪的手，环顾了一圈，心中默默叹息。

　　小内臣章瑛手提金丝笼，心不在焉的跟在王后身后三四步的距离。

　　这时候王后忽然回转过身子来，章瑛恭谨地拖着金丝笼，又将头低下几寸。

　　她柔白细长的手指轻抚过金丝笼，素雪闻着她的气息，高兴的在木枝上蹦来蹦去，喜悦地叫“娘娘！娘娘！”

　　赵西华笑着，对它温柔道“素雪，你要叫我阿母。”

　　素雪高兴地扑腾翅膀“阿母，我饿！阿母，我饿！”

　　春雪在一旁忍不住掩袖笑“素雪真是馋极了。”

　　花草清香混杂着食物的香气，也怪不得素雪，赵西华宠溺地用小玉棍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脑袋，将手放到笼锁上。

　　啪嗒一声将金丝笼打开了。

　　她对素雪道“去罢，你也是被关的久了，今儿的宴席给你敞开了吃。”

　　白毛鹦鹉探头探脑的从笼子口踱步出来，先是在赵西华肩头盘旋了一圈，而后扑棱着翅膀飞到一束兰草上去了。

　　“素雪，乖乖的，可不许跑出紫宸殿去。”赵西华看着虎头虎脑的鹦鹉叮嘱道。

　　而后对章瑛吩咐“你看着它，玩一会关回去，别让它跑出去，被那些侍卫射伤了。”

　　章瑛连声应了，小跑着去看顾鹦鹉去了。

　　赵西华拖着厚重的大袖紫金凤羽礼裙，头戴鹰顶金冠，往正东方的席位上去。

　　刚坐下，便有内臣来报，丞相大人来了。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家人，没见过父亲，连忙又起身，扶正金冠，下阶出迎。

　　英姐果真带着父亲进宫来了，这一次父亲还带了她七岁的妹妹一同入了宫来看她，赵西华欣悦地要流泪，执他二人的手一同入殿，聊起家常与坊间趣闻来。

　　--

　　宫婢们捧着擦身浴巾、香炉、发饰，环绕在云窈身侧，专人为她抱镜梳妆，又有几人举着几套裙衫任她挑选。云窈想回绝，她素来喜欢简雅的装束，看到这么多大红大紫的长裙，繁重的发饰，已经喘不过气了。可宫婢们说今日是娘娘生辰，就是该穿礼服的，不然无法入紫宸殿。

　　云窈无奈，只好任由她们收拾了一番后，才迈着比平日里重了个个头的步子，随着引路的宫婢出门。

　　霖与胡华是男子，显然也被收拾了一番，但不敌她这么耗时。他们一蓝一紫，穿上了东陆国的礼服，戴上了镶金戴玉的长冠，在瑛雪轩的小院里等着她。胡华惬意地哼着小调，霖却尽显拘束之态，坐立不安。

　　与云窈一般，他也厌恶这些束手束脚的装饰。

　　及至紫宸殿，已是黄昏时分。

　　门口的侍臣进去回禀过后，出来告知三人。

　　“娘娘与家人还在叙旧说话，三位若是无事，便可先在这紫宸殿周边转一转。”

　　云窈觉得敷在嘴上的口脂太香太腻，总忍不住想将它擦去，没仔细听那侍臣拈着嗓子说了什么，抬步便要迈进去。

　　胡华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大袖，将她拽了回来。

　　“美人，还没到进的时候，咱们先去赏赏花吹吹风。”

　　云窈不留神中被他拉回来，那深衣太紧实，险些害她绊倒，她怒瞠胡华一眼。这一眼，恰好看到侧方的偏殿拐角露出的那人的身影。

　　纵使那身影一闪而过，海螺的样子可错不了，云窈知道那人便是祝容，她与霖对望一眼就要追过去。

　　确认那东方容就是祝容的事，早起时她便与霖单独说了。霖听完以后并无过多惊异，反倒还有些舒下心的释然模样。他说，他几次为祝家公子占卜到的其实都是大凶之卦，如今得知人还是安然无恙的，反倒还更好些。

　　只是不知祝公子在此处，是受了多少苦楚，才会得此卦象。

　　他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救出。

　　—

　　霖会意，他拍了拍胡华的左肩，道“走罢，去赏花吹风。”

　　胡华乐呵的应了声，与他要走，却发现云窈与他们是反向而行。

　　“美人干嘛去？”

　　霖平淡道“不知。”

　　云窈随手拉了个宫婢，有些着急道“劳烦，我有些肚子疼，带我寻个方便处。”

　　胡华耳尖，听了后便不再多问，随着霖一道去了。

　　宫婢要带她去的是同胡华与霖过去的方向，眼神往那瞥去，还未开口。云窈打断她道“好似忽然间又不怎么疼了呢，那边有座石桥，我想过去看看，不劳好姐姐相送了。”

　　宫婢不好说什么，诺了一声退回去了。

　　云窈快步走开了，走过了拐角，换做跑的。她记得这里通往哪里，再穿过几面墙，那就是太清湖了。

　　他回太清湖了么？

　　云窈边想着，边取下胸前的结灵珠，以防万一。

　　前方几道门都有卫兵把守，刚走到第一道门，果然便有侍卫拦住了她。

　　云窈笑笑，道“我是前来为王后娘娘贺寿辰的，方才恰巧看到一个长相酷似友人的黑衣男子过去了，大概这么高。”

　　云窈抬手比划了身形，又继续道“卷发，腰间配香囊的地方缀了只海螺，不知各位军爷瞧见没有。”

　　打量着她是个纤弱女子，一身上下装点也确为王室之物，侍卫们也便没有过多为难。

　　其中一人道“我们在这把守半天了，连只鸟都没飞过来过，想必姑娘寻错了地方。再往前就是禁地了，请回罢。”

　　云窈面色失落的转身，心中回想着昨夜直通太清湖的暗道在何处，只恨那时没将夜明珠拿出来看看路。

　　硬闯是行不通了。

　　此处位居长安宫西南方向，瑛雪轩位于西北角，跟着春雪出了暗门后，她带着她径直向上走不宵几刻便回了瑛雪轩。难不成，此刻她该重回瑛雪轩，再寻太清湖。

　　可那实在是费时得紧，此处有桥有水，按理来说，这些小流是要汇入大湖才是。

　　念及此，她便往有水流之处而去。

　　过凭栏处，有劲风袭来，云窈身上已有灵力汇聚，抬掌与他相抗衡。

　　那人却是无意与她相争，融了她的掌风，再略一低手，将她勾了过去。那处是一间无人的闲置屋子，里头是些箱笼、摆件。

　　云窈抬眸对上了那张熟悉的脸，他熟悉的眉眼间平添了几分清冷的气韵，也是长成了标志的少年郎君了，只是那双眼不如从前与她对视时那样明亮有神采了。祝容今日未佩戴面具，真实的坦露在她面前，一身黑衣，腰系红玉带。

　　“果真是你。”云窈抑制住心内的欣喜，佯装冷静地看着他。

　　祝容错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语气平淡道“你，离开这里吧。”

　　“不，我来是要带你一同走的，你不随我离开，我便不离开。”

　　祝容晦暗的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了一丝异色。

　　不知为何，昔日总巴巴唤她姐姐的小少年，再见已是如此疏离，还是有些令她难过的。不过，她不想让他察觉到这一点。

　　云窈道“你将遇到的难处都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他闻言犹豫着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最后强迫自己看着云窈。刻意压低的声线有几分沙哑“我娘，她还好吗？”

　　她最怕被问询到的问题还是来了，云窈一时间心中惶然，不知该如何去说。早准备好的措辞也已在这一刹那间被忘却在了九霄云外去了。

　　或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无措，她心念道，此事就是与她没有关系的，若非尧光那群人看顾不好祝意琴，不及时为她寻医问诊，她又怎么会发病去世。腹中千回百转，到了口中，语气便有些冷淡“她思你成疾，过世了。”

　　她不敢去看祝容的脸，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若是有人忽然间告诉她，她久未见面的父王母后出了事，就是他们只是受了一些小伤，她也是会十分难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祝容才平淡的应了一声，没有二话。

　　他像是打算离开了，三个字只是对云窈最后交代的话。他说“你走吧。”

　　云窈烦闷，这小子怎会变得如此不通人情了，为了他好他还总是一副冷冰冰模样，与她说话都不带感情的，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不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是要她猜吗。她才不想猜，她堂堂龙族大公主跋山涉水为他来了此处受苦，她很是仁至义尽了。

　　她现在只想将他捆起来打一顿，这小子真是手上有了些功夫便不知好歹了，她非得让他分清是非好坏不可。

　　他遁走了又如何，现下追上他算什么难事。云窈凝力移形，往他逃遁的方向逐去。

　　祝容显然感应到了，只跑到太清湖便没再继续跑了。

　　云窈凌空踏风而落，出手迅捷，一把拽住了祝容的小臂，冷声斥责道“祝容！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你几个字打发我走的！”

　　听到许久未用的名讳，祝容的脸色变了几变，目光落到云窈傲气凛人的神态上时，他黑沉了脸，一声冷笑。

　　“尊贵的天女、公主，您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以她的法力，到这里来花得了多少功夫。祝容脸上挂着戏谑笑意，搭上她抓过来的手“还是你很舍不得我，那便留下来……陪着我？”

　　看他一番转变，笑得促狭，还胡言乱语起来，云窈气恼极了。他竟还轻薄地动起手来了，莫不是真被天吴毒害了心智不成？

　　真想一巴掌给他扇清醒，再打晕过去，直接拿个袋子裹起来丢回尧光，一了百了。

　　云窈甩脱他的手，满脸肃容，愤然道“我知你心有不平，你恨我那日没有救下你，可那是有原因的，我不好与你解释。有的时候，我是用不了法力的，眼睁睁看你为救我被伤，我也十分心痛。你若是心中有气，待回了尧光，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咬一咬牙便忍过去了。可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跟我使性子，开玩笑！”

　　恨她？那一日？祝容微微愣神，嘴角依旧是讥讽的笑，不过，他在笑的是自己。

　　再见她以来，他压根没在心中记起过被抓那日的种种。第一眼，他只是觉得她不该来这种地方，而方才，得知阿娘之死，他心灰意冷。唯一的念想，也毁之一炬。

　　他是妖族，他认了。但他也渴望等待时机他就逃出这里，回到尧光去，与人族母亲相伴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养老送终。

　　得知噩耗，又总见眼前人趾高气扬的眉眼，他便莫名的烦躁。只要挨近她，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滋养神力汇融进他的身体，可他对汲取神力，变得强大已经没有兴趣了，想要守护的人已与世长辞。

　　而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不理会旁人的苦楚委屈，如今的他卑微如泥的侍奉着天吴，她却走两步路也要生怨，既如此，又谈何诚心帮他，他又敢指望她帮他什么。

　　祝容心中不禁起了邪念，妄图将眼前人也拉进泥潭，妄想高洁如她也变得与自己一样的腐烂不堪。

　　很快，他打消了念头。只暗恨自己，做妖作恶多了，沾染了满身褪不去的邪气。

　　“是，我是心有不平。”祝容虚假的笑着，他的身体朝她挨近，已高过她许多的个头给予了他俯视她的优势。他凝笑的唇吐出的话冷淡得不能再冷。“但我现在不想再追究了，也不会跟你回尧光。”

　　顿了顿，他继续道“若你是为我而来，那你可以尽快离开了。留在此地是我的心意，我心意如此，你算我什么人，有权左右干涉我什么。如你所言，我们早已两不相欠。”

　　语音落点，他将手一抬，云窈眉心留下了一点湿腻。原是他趁她不注意扎破了手，用血咒将她定住了。

　　云窈只得干站着看他飞身离去，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这定身咒于她而言当然算不了什么，不消片刻也就自动消解了。可她依旧呆立原地，直到卦师霖找了过来。

　　那片刻时间里，云窈在想，她在龙宫里愧疚煎熬，冒险出宫，又饿又渴的走了那么远，是为了什么。

　　狸猫利落纵跃到她面前，摇身一变，成了美男子的模样。

　　“怎么样，云姑娘找到祝家公子了吗？”

　　云窈面色阴沉沉的，她唤醒灵力，将咒术轻松解了。

　　“我不找了，我要走了。你自己找去！”

　　她将无名怒火泼洒到霖身上，气呼呼地一甩大袖，转身就走。

　　霖怔楞片刻，四下探望，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样子云窈被气得不轻。

　　他知这女子来历不凡，实力强悍，且极有可能是大族中的上层，或是族中极有权势的一支，但却推演不出她究竟从何而来。如今若是她与祝家公子生了嫌隙，甩手走了，单凭他的百年修为能不能救出人来不说，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赌气离开了，霖跟了上去。

　　“先别走！”霖憋红了脸挤出措辞“这也才来没多久，东陆国你没来过吧，四处逛逛，看看这儿的风土人情也是好的……再说了，这王后是个好人，她的生辰宴开始了，我们不好不辞而别罢。”

　　云窈头也不回“那我便去与她辞行了再走！”

　　说完，白光刷的一声不见了。霖只好循着气息，飞快追赶过去。

　　而此时的太清湖，无人见处，黑衣男子紧咬着唇摇摇晃晃跪倒在地。他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枚海螺，却又不敢用力，怕捏坏了它。无声掉落的泪在湖风催动下飘飘洒洒。

　　紫宸殿

　　云窈老远就见到英姐和春雪挽着手在门口商量什么，满脸焦急。

　　她们前方不远处的台阶下，高大的男子头戴王冠，身着一身华丽的金绿色龙纹长袍。俯身与一个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的小内侍说着什么，额边有发遮面，看不清他的脸。

　　那小内侍，她似乎有点映像。

　　云窈到了一个无人留意的角落化作人形，慢慢踱步过去。

　　他身后的霖很快追了过来，一声不响走在她身后几步之遥。

　　云窈感知到他跟过来了，步子稍顿，用眼角看他“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霖沉默半晌，说道“他杀死了鹦鹉。”

　　云窈定睛一看，果然，那男人手上捏着一只血淋淋的已经断气了的鸟儿，他手腕下三支竹叶形的细小利剑钉穿了它的胸腹。

　　她记得，赵西华很珍视这只白毛鹦鹉。

　　很快，赵西华出现在了大殿门口。春雪进去通报了此事。

　　英姐飞快小跑上前扶稳了摇摇欲坠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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