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条小鱼在乎

　　庄灏第一次见到林喜是在福利院。

　　那时，他被庄澈算计，黄了个大项目，虽然所有的损失都在可控范围内，并不会对公司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庄国祥一向严厉，尤其是在集团利益面前，因此狠狠地数落了庄灏一通，而庄澈也借此次机会顺利进入公司，表面上是协助庄灏，背地里却干了不少损事，为的就是让庄灏在庄国祥面前彻底失信，他自己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取代庄灏，把整个集团牢牢握在他的手上。

　　可庄灏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他清楚庄澈想要的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向来喜欢未知和挑战，太轻易得到的对他来说太过无趣，既然要斗，他有的是办法。

　　庄国祥虽然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他对外却是一个做慈善的大好人。
　　不管是以集团的名义，还是以他个人的名义，都做过不少慈善，多所福利院和很多山区的留守儿童都接受过捐赠，甚至还有些被他资助过的小孩子，学有所成后亲自上门道谢。

　　在外人眼里他是大善人，可庄灏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庄国祥只不过是在某方面亏欠得太多，所以才会通过其他方式去拼命弥补。

　　而庄灏恰恰抓住这一点，至今才会始终在庄国祥心里压过庄澈一头。

　　向福利院捐赠物资已然成为庄灏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觉得不够，于是以个人名义筹划组织开展一次“树苗计划”，简而言之就是从多所福利院中资助一部分孩子，保障他们的成长教育环境。

　　而林喜就是其中一个。
　　也是令庄灏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庄灏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林喜的场景。

　　当时他跟祝清交谈结束，离开时，林喜拦住他的去路，瘦弱的身躯挡在他和辛游的面前，脑袋倔强地仰着，神色更是透出他从未在一个同龄孩子脸上见到过的坚定和执着。

　　林喜说，庄先生，我可以得到您的资助吗。

　　庄灏很意外。
　　头一回因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讶异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辛游见他不说话，准备主动替他打圆场，毕竟这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决定下来的事，却不想被庄灏抬手拦下。

　　庄灏答应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决定非常迅速，以至于林喜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最后还是从祝清那里得知庄灏真的答应了她的请求。

　　后来在回公司的路上，辛游多问了一嘴关于林喜的事，想知道庄灏为什么会这么快做决定。

　　庄灏是这样回答他的。

　　“机会都是靠自己争取的，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

　　庄灏一直觉得林喜骨子里是跟他一样的人，能直视自己的欲望，为达目的咬牙坚持，既有野心也下得了狠心，林喜确实也是这样，尽管身体抱恙，但学习格外努力，有时候他仿佛在林喜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对林喜总是多几分关照。

　　但林喜太小心翼翼了，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好像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在第一次见面拦下他的时候，可她到底是个孩子，偶尔那么一两次，还是会不小心放松警惕，露出小孩心性。

　　印象最深刻的是林喜收到小狗的那次。
　　那是庄灏第一次看见林喜在他面前肆意地笑，没有任何掩饰地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面前。

　　庄灏并不知道林喜喜欢小狗。
　　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后来因为学习没有达到庄国祥的要求，小狗便被送走了，当时他很难过，但庄国祥却告诉他。

　　“有能力的人才能护住想要的东西。”

　　如今，他的确做到这一点，想要的东西也都牢牢握在手中。
　　他早已记不清那只小狗的模样，但被人牵动情绪的不可控，他不想经历第二遍。

　　可庄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听见林喜进抢救室的那一刻，他竟然慌神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养了很久的小草，亲眼看着它破土而出，长出新鲜的嫩芽，却在某天，突然枯死，无力回天。

　　曾经不论何时只要见到他就会立马毕恭毕敬地喊庄先生的小女孩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床上，任其他人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喊，都再也等不来一句回应。

　　庄灏觉得他像一个局外人，就连难过都找不到任何立场，祝清强忍着眼泪，靠着最后一丝体面向他道谢，谢他这么久以来对林喜的帮助，类似这样的话，庄灏听过太多，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应的是节哀两个字。

　　辛游在庄灏身后小声提醒登机时间，原定的行程安排很紧，他待不了很久，这时有人突然冲进来，差点撞到他，看上去十分着急，拉着离他很近的一名医生便往外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庄灏听见他说了句于霁出车祸了。

　　于霁。
　　名字很熟悉。

　　庄灏不止一次听到林喜叫过这个名字。

　　他们关系很好。
　　这是庄灏见到他们相处之后得出的结论。

　　林喜在这个男孩面前很放松，记得没错的话，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可熟稔程度却比他跟林喜相处几年的还要深。

　　在福利院那次，庄灏出门透气，抽烟的时候恰好看见于霁从对面走出来，视线交汇，他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着于霁。

　　长得不错。
　　是林喜这个年纪的小孩会喜欢的类型。
　　但毕竟只是小孩。

　　目光准备收回的瞬间，庄灏却发觉于霁毫不避讳地朝他礼貌颔首。

　　庄灏的眼神带着侵略性，即便隔着一道走廊，被盯着看时也能感受到骇人的气场，旁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于霁不一样，他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也知道算不上善意，可他还是主动迎上来。

　　是坦坦荡荡，且无所顾忌，是不惧任何的少年心气。

　　庄灏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久，自认为不算坦荡，哪怕清楚辛游是庄国祥安排在他身边的人，包括每次去福利院，还有第二天会在网络上流传的各种照片，或多或少，他是知情的。

　　不过原本这就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每次看到林喜躲避的动作，说实话，庄灏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放任不管。
　　作为商人，利益最大化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飞机落地时，当地时间是凌晨。
　　由于时差，庄灏没有一丝困意，他坐在公寓的落地窗旁，处理完工作，已经是半夜。
　　望向窗外，月明星稀，突然他想起去年秋天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公寓里，当时两三个好友相聚，他少见地喝醉了，朦胧间收到一条短信，是林喜发的，还是那套道谢的说辞。

　　平时他很少回，但不知道那天是不是酒精作怪，他不假思索地直接拨出了电话。

　　果不其然，小孩吓得半死。
　　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种想要逗一逗小孩的念头，所以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打电话，但真要他说原因，倒也说不上来。
　　庄灏做事向来不喜欢对自己刨根问底，想做就做了，原因不重要。

　　之后几天，他忙得连轴转，回到昙宜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生活依然照旧，没有任何影响。

　　只是有时在夜晚入睡前，他会不自觉地望向挂在床头的那颗红柿子，那是林喜之前送给他的香包，放了很久，香味淡去，几乎已经闻不到。

　　说来也奇怪。
　　以前林喜在的时候，他们接触其实并不多，可现在不知为何，庄灏偶尔会在闲暇时刻想起她，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宛若幻灯片在脑海中上映，挥散不去。

　　又过了一个月。
　　这种偶尔的回忆已然不再出现。

　　晚上，庄灏开完视频会议，准备休息时，突然，电脑收到一条新邮件，点开看到发件人的那一刻，他呼吸滞住，指尖微微颤抖。

　　发件人是林喜。

　　好半天，庄灏回过神来，想了想，兴许是提前预约了发送时间。

　　林喜会给他发什么？

　　庄灏的注意力再次回到电脑屏幕上。

　　“庄先生，您好！很抱歉要以这种方式跟您告别，如果您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要让您失望了。如果当初您没有选择我，或许现在会有一个比我更优秀的人来给您写这封感谢信，而不是让我这个明知道结局无法改变的人平白无故地占掉一个被资助的机会。

　　一直以来，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现在，没什么好顾忌的，有一些真心话，我还是想告诉您。

　　您之前问过我是不是怕您，老实说，是的，但不是怕您这个人，我是害怕自己做错事从而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太想活着了，所以才会在冲动之下做出第一次跟您见面的那种行为，如果冒犯到您，我在这里向您道歉。

　　我记得您送我拼图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每个拼图都有特定的位置，一个错了就会打乱所有，我想说拼图是这样，但我们的人生不是，就算错了，任何时候也都可以重新再来。

　　以前我太执着怎么活下去，所以忽略了很多，但现在我明白一个道理。
　　人来到这个世界，体验生老病死是常态，即便按部就班地生活，也要让经历的有所值，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在我心里，您是一个大好人。
　　所以我真心希望您之后的生活可以平安顺遂。

　　庄先生，谢谢您！”

　　看完这段文字，庄灏怅然若失，心里像被剜走一大块，空荡荡地。

　　事到如今，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想错了。
　　林喜从一开始就跟他不是一路人。

　　她敢于争取，但骨子里是善良的底色，她做的一切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庄灏不一样。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算什么好人，可笑的是就连他的名字都在时刻提醒着他。

　　庄灏，“装好”。
　　装好人。

　　可林喜却说，他是一个大好人，希望他可以平安顺遂。

　　庄灏突然很难过。
　　他从未露出像现在这样痛苦的表情。

　　平安顺遂。

　　庄灏苦笑一声。

　　他希望林喜能平安。
　　但终归都是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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