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女 树

　　【“首领阁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
　　“听你的语气，你还有什么最后的情报告诉我吗？”
　　“首先，首领，可能您不接受，但我必须要说，我无法对您使用能力。这意味着，您已经被我的能力判定为‘非人’了。”
　　“关于这个，我早就猜到了。那关于贝瑟，你知道什么？”
　　“首领，我确实已经奉命销毁了所有关于贝瑟魔女存在过的证据，但那些东西都与您想知道的无关。她是否还活着以及她现在在哪，我也一无所知。”
　　“是这样？”
　　“其实我并没有全部销毁。我私自留下来一封类似遗书的自述，虽然没有署名，但我认为……这大概是贝瑟魔女亲笔。”】

　　故事总要有个恰当的开头。
　　我并不擅长讲故事。
　　菲希克曾经说我和她很像，但她比我能说会道得多。
　　我问她，我们到底哪里像了，她说，我们都是残缺品。她活下去依靠“刺激”，而我活下去依赖“理由”。我们都缺乏持续而强烈的生存动机。
　　至于不同点就更明显了，她比我强很多，我曾经有求于她。我希望她能将我变成一个“没有心的机器”。
　　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想要。
　　只有这样，才是生存的正确方式。
　　想要钱，想要地位，想要朋友，想要独占某人，想要伴侣，想要被爱，想吃上一顿饱饭，想要爸爸妈妈的陪伴，想要孩子们回来看望自己，想要考一所好大学，想要赢得某场重要的比赛，想要被人关注，想要别人的理解与支持……
　　人就是想要的太多才会痛苦扭曲的。
　　所以，我要成为什么都不想要的人。
　　我也是这么拜托菲希克的。代价有二
　　一来，是我必须成为她安插在霞千叶身边的棋子，成为霞千叶的重要心腹，在这期间把霞千叶的一举一动汇报给蕾伊。
　　二来，我要在暗中阻止霞千叶对贝瑟魔女的搜查（菲希克负责大摇大摆地阻止），以及替菲希克销毁所有贝瑟魔女存在过的证据。
　　至于菲希克为什么过度包装我的身份，扭曲霞千叶的认知……
　　“我只是随便埋下一枚种子，至于会怎样呢，我也不确定。”
　　菲希克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
　　如今看来，菲希克可能要失望了。千叶并没有因为被耍而露出她想看的表情。她自己也说了，这只是“随便”埋下的种子。
　　“虽然我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但实际上挺受伤的。只是我习惯了控制表情而已。”
　　我面前的千叶是笑着讲的。
　　“那么，我继续说了。”
　　我和菲元老为数不多的聊天基本上都是以她为主导。她绝大部分只是在表演，不过那其中可能也掺杂了几分真心。她像个滑稽夸张的舞台剧演员一般，用挤出来的诡异嗓音说着不着调的轻浮话语。我从中看不到一丝生命力，那只是一种垂死挣扎罢了。想必蕾伊也知道这一点，才会一直包容她。
　　只有一次。她的空洞演出在我这里只谢幕了一次。
　　那次，她和我聊了关于传说中的贝瑟魔女。我问菲希克，预言魔女贝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和贝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让千叶调查贝瑟？贝瑟现在在哪里？
　　这些问题，菲希克一个都没回答。
　　她只是歪着头，目光穿过我的身后，仿佛有人真的站在那里。她笑了，笑里有寂寞的味道。
　　“贝瑟么……我只能偶尔在梦里想起和她有关的事。一回到现实，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对，应该说，我希望我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元老，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封存了自己的某部分与贝瑟相关的记忆？”
　　菲希克落寞地垂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就当是我主动告诉你的吧。”
　　“您就不担心我把一切告诉千叶吗？”
　　“那也是一种‘果’，我只负责播种，不干涉结果。就是因为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果子，我才有继续看戏的理由。再说，千叶就算知道什么又能怎么样？现在的她可根本没有手段对付我。”
　　听到这里，千叶自嘲了两句。
　　“她说的对。我在她眼里与砧板上扑腾的鱼大概没什么区别。她只是为了找点乐子就能骗我这么久，若是她认真起来……”
　　“菲元老并不是恶人。”
　　“你怎么说都行，但担责的永远是我。表面上，我和她是互相拌嘴的朋友，实际上，我只是她的消遣对象。”
　　但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语气和表情都很令人烦躁，但菲希克经常在我眼前对千叶不加掩饰地表达喜爱。她认为千叶是惹人怜爱的荒原之花，只有敢于踏足凶险之地的人才能轻嗅其醉人芳香。
　　越是困难，就越有吸引力。
　　“菲元老说过，她对你做这些是因为‘爱’。”
　　“那也是她对自己的爱。”
　　但我还是认为菲希克并不是千叶想象中那种人。
　　她在某天对我说：“漓阳，你难道还没发现吗？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帮你实现你那个愿望。”
　　“是这样吗。我确实没发现。”
　　“你自己本身就已经对生命绝望了，根本就不需要我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我连自己都骗不过，我还能骗过你？漓阳，不可能有那种人存在的，不可能的，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只有死人，只有那些入了土的，成了灰的，立了碑的……”
　　“嗯。我知道了。”
　　“那现在你要怎么办？和我撇清关系？终止我的任务？向千叶告密？”
　　都不是。我会继续为菲元老效力。
　　哦？为什么？照理来讲，不应该抽我一巴掌，然后哭着痛骂我吗？
　　反正我除了帮你以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大抵确实没有心。
　　有不少人被我逼入绝境，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不要把秘密说出去。那位说，如果自己被抓，妻子和孩子知道了自己背地里其实贪污受贿勾结□□，他就算彻底完了。他求我杀了他，他不怕死，只怕自己在孩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崩塌。
　　我问：“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贪呢？”
　　一夜白头，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老泪纵横：“我实在是还不起那个贷款了……如果我再不还钱，那个金毛小鬼就会扒了我的皮……结果，有了第一次就忍不住有第二次第三次……”
　　“哦。不关我事。”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看上去也就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你也是有父母的吧，你应该知道父母在孩子心中的份量。求求你杀了我，不要让我的孩子知道真相——”
　　这人踩了我的雷点，我忍不住也往他头上踩了一脚。
　　“你——你个冷血的混账魔女——”
　　他朝我恶狠狠地吐了口水，然后就被我踢晕了。
　　我对这个人毫无同情。他为了当上市长铤而走险和一位大魔女做了交易，欠下一笔巨款。不幸的是，这位大魔女不是别人，正是蕾伊洛琳娜·谢拉尔德。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捞钱的机会，于是，在滚了几个月利息之后，他的欠款总算成为了实打实的天文数字。
　　蕾伊对此很不屑：“是他主动找我帮忙的，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还有，又不是我让他贪的，他大可以去贩卖器官啊，为什么一定要贪？”
　　当时的千叶更不屑：“把五脏六腑都卖光也还不上公主殿下的欠款吧。”
　　但千叶对此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让魔女们老实点，这点好处是要给的。
　　蕾伊在掏空别人家底这方面确实颇有经验，但她这次之所以下手狠了点，是因为这位贪官不是别人，是黎明的一位亲戚。黎明失去双亲后寄养在他家后受尽了欺凌与语言暴力。我想，这是蕾伊的小小报复。
　　此时的千叶冷笑：“她对别人也没见得有多仁慈。”
　　我只能不再聊这个话题。
　　但我还是想挽回一下她的形象。
　　那一刻，公主殿下见开门的人是我，眼睛瞪得溜圆：“没想到，星探说的那个唱歌天才是你……”
　　我也没想到，蕾伊居然还是某著名经纪公司的大股东。也不奇怪，能赚钱的手段她都会尝试。
　　“漓阳，你怎么会想当唱跳偶像？”
　　“也不是想当。我只是想找个消磨时间的差事。”
　　“当双面间谍难道还不够你忙的？又想在我这里讨饭？”
　　“公主殿下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蕾伊看着大概面如冰霜的我，可能是我的表情比她还冷吧，她最终放弃了继续绷着脸装阴沉，而是语重心长关心我。
　　“出道可不是闹着玩的，连不怎么出名的偶像都会被人监视跟踪，哪里都有摄像机对着你，并且铺天盖地的恶评和造谣肯定也少不了，这些你能受得了？”
　　“无所谓。我不在乎。”
　　果不其然，后来我真的成了著名黑红偶像。原因大概是因为几段采访，我的回答被各大营销号拿来炒作，痛批“没情商”。
　　“希露小姐，能不能向我们透露一下新专辑的特点呢？”
　　“适合拿来当起床铃。”
　　“为什么呢？”
　　“因为吵。”
　　如果不是蕾伊，我猜我早就被封杀了吧。但蕾伊说过，只要我不主动退出，她就会一直想办法保我。
　　“那么，你的人气又是怎么来的？”千叶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别过头去。这种事在网络上一搜一大把，为什么要我亲口说。
　　千叶一边搜一边毫不留情念出声：“背下所有粉丝的手写信，熬夜逐条回复粉丝评论，对粉丝要求有求必应，认证过粉丝送的所有礼物……”
　　我想跑。这是公开处刑。
　　菲希克说我和她一样是心死之人。我免疫了所有谣言中伤，却拿爱没办法。
　　蕾伊和千叶苦苦算计对方那么久，为了鸡毛蒜皮的利益能互相阴阳怪气好几天，吃一点亏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可粉丝不一样，她们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付出的不对等性，我只是唱唱歌跳跳舞录录节目，她们就愿意把奢侈的爱献给我，为了我她们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强的一股战斗力，替我征战四方。
　　我的一位粉丝在信上写，我的直率与真诚给了她新的生命力，让她有了勇气和信心面对生活。
　　“生命力”一词，是许多粉丝对我的评价。因为她们认为我是难得的娱乐圈活人。
　　可我根本没有什么生命力。我只是个吃炸丸子时会略感幸福，吃完后马上失去生存欲望的活死人而已。
　　所以我才不懂。
　　粉丝到底能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又做了什么？
　　我不配被爱，但不讨厌被爱。
　　并不是所有温温热热的东西都像眼泪一样讨厌。
　　某次签售上，我主动对一位精心打扮的女粉丝说了一句生日快乐，结果她瞬间泪流满面。仅仅是因为我记住了她在信中假装不经意提起的一句生日日期，仅仅是这样小小的回应，就能让一个人如此幸福。
　　我这才明白，真正的生命力是什么。
　　凪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她的爱是她最大的软肋，也是她痛苦的罪魁祸首。她嘴上说离我的爱好远点，我喜欢看什么不关你事，实际上一旦身边的人问她有没有推荐的动画或者游戏，她就会心跳加速脸红耳赤，恨不得写一篇万字论文给对方。
　　黎明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她可能没那么伟大，但善良又重感情，虽然经常没大没小地说蕾伊的坏话，心里却始终真心爱着这个抚养自己长大的人。无论是生日还是节日，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为蕾伊准备礼物和祝福。
　　蕾伊公主也是有生命力的人。为了保护魔女，她愿意挑起大梁，明明把绝大部分钱财用于建设魔女树和庇护同伴，却主动给自己塑造捞钱人设；明明被千叶和菲元老联手欺骗过，却愿意不计前嫌设身处地理解千叶这个对手，就连伤她百遍的菲元老，她也不忍心放任其一个人忍受寂寞。
　　夏霖是特别有生命力的人。为了所爱，她愿意克服一切软弱，她利己但不损人，勇敢但不鲁莽，为了得到心上人，她愿意赴汤蹈火，就像太阳一样热烈璀璨，也难怪顾小迟对她视若珍宝。
　　我想，我说这些时大概在微笑，千叶也笑了，不过是无奈的笑。
　　“那我想必就是你眼中最没有生命力的人了吧？”
　　不是的，恰恰相反。
　　千叶是最有生命力的人。
　　因为千叶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所有人类。千叶的爱是最无私的。
　　千叶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所有积蓄填补财政漏洞，为了保证工作状态从不胡吃海喝颠倒作息，宁愿自己通宵也不让员工加班，狐奉社的大小事务都亲自过问，对犯错的员工温柔包容，定期慰问补助瘴气感染者的家属……好多呢，我一时也不能全部想起来。
　　千叶的爱是谁都不能否定的。
　　所以，我才不想隐瞒千叶任何事了。
　　“我明白了，原来在你眼里根本没有坏人。把你这种人当成黑恶势力整整八年，是我比较可笑。”
　　“再次抱歉，首领。”
　　她风轻云淡：“我只是很羡慕你。你一定是幸福最喜欢拜访的那类人。”
　　千叶最讨厌别人故意欺瞒她。欺骗她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那天千叶被凪关在门外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楼下守了几个小时。我只能躲在暗处等她离去后方才回家。借此，我知道了千叶对我的高度怀疑。我决定借此结束这一切。
　　十分对不起凪，为了确认千叶的调查进度，我又读了一次她的心，还从菲希克那里问到了千叶的行程，还特地让蕾伊给我安排了校庆日的行程，并安排了一切。
　　菲元老种下的种子，就在我身上结果好了。
　　如她所说，只有尸体才无欲无求。她骗不了自己，我也不能。
　　生命力。多么美好又遥远的东西。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为了感受它，有的人选择奔跑，有的人选择原地静候，但唯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这与我无关。
　　如果我不能有，就从别人身上借一点好了。
　　如果我不能去爱，让别人替我就好了。
　　故事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首领并不是会随随便便被这种三流故事打动的人，我是背叛者，我必须接受我应有的审判。我对不起千叶，也对不起菲元老。我只是一个偷偷品尝了“生命力”这一禁果的小偷。
　　首领，不，千叶认真听完了我的所有陈述。她并没有在我面前发表看法，只是一杯接一杯慢慢喝着茶。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千叶起身走到窗边，淡然看向窗外：“漓阳，你自己怎么想？你只是被菲希克拿来当挡箭牌而已。你对我没有任何恶意，这些年来也帮了我很多大忙，我其实并无惩罚你的理由。”
　　我内心有点堵。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我确实不能留替菲希克说好话的人在身边。”
　　“首领？”
　　“如果你发誓以后只效忠我，我倒是愿意继续让你跟着我。但你今天太真诚了，我几乎可以断定你不会只帮我一个。漓阳，我必须解除我们之间的盟友关系和雇佣关系。”
　　千叶背对我，传来的只有没有情感起伏的宣判。
　　“我知道。”
　　“你当了这么多年双面间谍，这也算是对你的惩罚。”
　　“我明白。”
　　窗外樱花瓣悠扬飘落，窗前的千叶伸手接住一朵完整的樱花，抿嘴笑着走上前来，微微俯身，把樱花别到了我的头上
　　“所以不要活在负罪感里，去享受你自己的爱与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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