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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太子被内侍、禁卫抬出殿外,其松松垮垮搭在身后的下裳袍摆已经渗出血迹,因是素服,望之甚是乍眼。
房玄龄、魏徵再不犹疑,相视一眼,拾级而上,请求入见——
“臣等有本启奏。”
李世民面沉如水,望着面前两位伏拜于地的股肱之臣:“朕还没有治你们的失职之罪。”
魏徵长起上身,朗声道:“陛下,臣既有过,必当匡补。陛下若是不容臣等及时进谏,弥补过错,岂非要臣等罪上加罪,社稷弊上加弊。”
话音落下,皇帝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说。”
二人相携进谏,房玄龄身为左仆射,自然应当领衔,开口道:“此事中,太子殿下有罪,臣等也有失职之罪,不敢推诿,但此事之因果,却不能不慎重考虑。此案几已完结,既然已震动朝野,陛下就不得不考虑太子殿下的罪应该如何认定。”
魏徵仰首,山羊胡子微微一翘:“说到底,殿下在有些地方其实能力不足,有些天真,未能驾驭陛下所赐的权力。”
房玄龄瞪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魏玄成你能不能将你这‘先发断言使人震动怀疑,再以长篇大论一笔回天’的绝技收了去?陛下压着怒火,你就不怕……
李世民果真瞪眼道——
“能力不足?既然如此,怎么朕的股肱之臣,对朝政深有掌握,竟然也被他瞒过去了?好,就算是朝政繁忙,朕可以体谅。但你现在还来用‘能力不足’给他开脱?他仅凭那点权力就掀出了这样的祸事,摆布朝臣如棋枰取子,在我朝廷里、在朕和你们眼皮底下布设党羽,保地方上那些个奸臣恶吏屹立不倒,竟能瞒天过海!朝廷制度在他面前成了摆设,这叫无能?朕看他是太能耐了!能耐过了头!”
“陛下所言甚是,其实这正是问题所在。殿下对于政治、人心,看得不够深透,只怕此事是在殿下意料之外。”魏徵道,“臣幸蒙陛下看重,教导太子多年,自认对于殿下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说太子殿下经营僚属,这臣相信,因为殿下一向在这方面极有长处,也一向过于忧惧,总有未雨绸缪之想。但若说殿下他是故意要将子民陷入如此水深火热之中,臣是万万不信。殿下参与朝会也有多年,陛下应该记得,殿下对于民生之建言多不可数。譬如岭表之地杂税、医药事……如果不是心怀忧虑,怎会想得出那般切实具体之主意?”
见天子似已在顺着话头回忆、思考,房玄龄趁热打铁:“以臣之见,殿下在忧惧之中又得蒙君父宠眷,在朝廷中的影响越来越大,这就不免引起谗臣的关注。他们难以出头,便挑中了太子殿下这一弱点。陛下培养宗亲意图弥补政治缺憾,本是一片好意,却不料,因此引发了太子殿下的猜疑,也成了谗臣的机会。”
魏徵面露赞同之色,点点头:“左仆射所言极是。太子殿下不曾接触地方政事,对于下层官吏缺乏了解。殿下有心防范威胁,但被朝廷制度所限,不敢明目张胆地操纵选擢,又不敢动用东宫用度去拉拢朝臣,所能凭借者,唯有陛下给予的一些便宜权力。那么自然,殿下就会用便宜权力来换一既不需他出资又可打破这束手局面之人,赵元楷正乃此类。”
李世民冷哼一声:“他必知赵元楷出任刺史会大肆敛聚,所以才帮此人外放蒲州!”
在法理上评断,太子确算得上元凶首恶,这也正是赐太子笞刑的原因。
房玄龄见状,立即禀道:“臣等自知佐赞太子有失、监察朝政有失,不敢逃罪。但为社稷计,陛下万不能此时动了废太子之念,否则,前有武德之事,今有太子之废,如同明告天下,朋党谋储之祸……”
李世民沉顿片刻,只道:“太子之罪,朕自有决断。”
房玄龄见‘太子之论’已经结束,便道:“除处置太子之外,当务之急是止乱治祸。”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成的详尽奏议。
魏徵见状也自袖中取出一份奏议,一并交于少监呈上。
皇帝背转过身,略踱几步,发出一声长叹,并未说要如何处置这两位重臣,只叫二人退出殿外,回府候旨。
御前的人抬着太子回了东宫,将太子小心地放在卧榻上,传达了敕旨,便回宫复命。
东宫的医官同宫人早已准备停当,立即料理起太子的伤势来。
太子身后显然已皮开肉绽,被笞杖撕裂的皮肤冒出一条条血迹,血迹下方也是红紫交加,望之很是骇人。
两名宫人按住了太子的腰,另有宫婢绞了干净棉巾使太子咬在口中,紧接着清理伤口、用药包扎。
伤口一触,李承乾便疼得发抖,额头频频冒出冷汗,被宫婢耐心地轻轻拭去,折腾许久,才安静下来,任由摆弄。
不多时到了用膳时辰。
李承乾自然没有胃口,仍以一个死气沉沉的姿态闭目趴伏,鲜少动弹。
昏昏沉沉中,口中发苦,他的眼前蓦地浮现出阿耶穿着赭黄色袍服的身影,正微笑着点点他的额头:“我的太子竟是个爱讨糖吃的娃娃,用糖一哄便乖乖吃药了。”
而画面里的他呢?也是病中倒卧的样子,含着糖块赌气地转过脸去,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换得陛下的一连串大笑,连东宫的仆婢都掩起嘴来。
眼前景象晃了晃,转为两仪殿前的青砖。他仰起头,正对上阿耶冷冷的脸色——“看来你当不得宗庙之重,是朕看走了眼!”
不————
他伸出手——这手为何这般宽大?手腕上赫然带着铁铐,锒铛声里,他听见自己的苦笑声音:“贬弃也好,放逐也好,总好过如今的难堪。”
场景急剧变换着,一会儿是温馨亲昵的天伦之乐、一会儿是陛下决绝的厌弃、一会儿是前世不堪的记忆……唯一不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他躲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张脸,可余光却瞥见那人将圆滚的李泰拥入怀中,絮絮诉说着什么……
“阿耶……”他伸出手,扯住那人的衣摆,小声哀求,“我会改的,我会变成你期望的样子!真的!”
“真的吗?”他的阿耶似乎有些期待起来,犹豫着,想要抱一抱他。
可是他还趴伏着,于是他奋力挣扎着要站起来投入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去——
“啊!”
太子猛地从梦中惊醒,伤口受到撕扯所带来的剧烈疼痛无情地将他扯回现实,提醒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顾形象地将脸埋入枕头,痛哭失声。
医官被惊叫声引来,伸手一探——
“殿下发热了!”
一番忙乱,太子发急热的消息立即被奏到了立政殿——
皇后惊而起身,旋即猜测道:“想必是承乾体弱,今日受刑伤损,因此发热……”
“这孽障该当受刑!”
皇帝怒斥了一句,却也心知大抵是自己一怒之下将太子杖打出血所致,掩不住面上担忧之色:“命太医署东宫会诊,全力诊治!另着人时时将详情报来!”
东宫侍臣同圣命敕使一道匆匆告退,皇帝转身欲归座,竟赼趄了一下,还是身畔近侍眼疾手快才给搀扶住了。
近侍想起皇帝先前在蒲州惊怒伤心之下险些发了病,忙请询是否传御医,被皇帝摆手拒绝。
皇后同样一路劳顿,又逢上这等事,此刻也不太好,被宫婢服侍着歇息,罕见地沉默着。
立政殿的气氛陡然死寂阴沉到了极点。除了每隔半个时辰报来的东宫消息,便只剩宫人们当值侍奉的轻微窸窣声,人人提心吊胆,生恐一个不慎落个凄惨下场。
众人熬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太医来报——连着用药、行针、冷敷,太子的急热已消。更幸好伤口不深,勤于清理换药即可……
皇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见皇帝仍自垂首黯然,柔声道:“陛下,宫中桂花开了。不如妾陪您到廊下走一走,也好去去心烦?”
皇帝点头答应。
晚风轻拂,送着桂花清香,的确颇有些解烦除闷的功效。
帝后执着手,漫步在花树之间,沉郁一整日的皇帝这才渐渐有了些展颜的意思。
走了一阵,宫婢服侍着二人坐在花树下,依靠在皇帝肩头的皇后蓦地开口——“妾有情相陈。”
“说吧。”李世民抚摸着妻子的指甲,轻轻开口。
“您登极以来宵衣旰食,整顿庶政,对承乾寄予厚望,现下难免伤心……但此案牵涉颇杂,只怕朝中人心摇动,必得尽快议定稳妥之法处置下去。”
“你以为应当如何?”
“朝廷枢要股肱中,除房公魏公药师公乃东宫臣属、礼部尚书叔玠公为越王师外,几无牵涉,但此案波及之众却绝不算少。且斗争既已蔓延许久,更与诸多旧事恩怨缠杂,个中是非早难纠辩明白……妾这几日见大理寺面奏案卷,陛下君臣无不焦头烂额之态,便可知其难处。不过以房公之熟谙政理忠节强干、魏公叔玠公之明达诤介,料应不避私嫌奉公竭虑,已有详尽奏议于此,陛下可有参详?”
果见皇帝舒眉颔首,道:“我正待大理寺重新审定整理出个所以,好据情裁度,肃清煽乱之徒,想来不会过轻抑或过重。今日也已手敕各司将此案暴露之弊端纠察启奏,到时主持廷议,定下方案补阙制度是好。”
“陛下有如此详尽打算,可稍安心。”皇后缓缓道,“如今仍忧虑难平,必是为…处置东宫为难。”
“……我每闭上眼睛,承乾的笑脸就在脑中浮现……顽皮可爱、乖巧孺慕……”皇帝黯然一叹,“我究竟做错什么……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陛下何曾做错?要说错,也是太子多疑妄为。”
皇后语气竟分外坚定,引得皇帝不由怔然注目——
“陛下携太子在身边,日日亲加教诲,为东宫选擢无不贤良忠正,如此用心,遍览史册,亘古未有。”
皇帝闻言,不由悲中带怒道:“只可惜我一番苦心,早给那个无法无天的逆子和着西北风抛忘干净了!”
皇后端身正坐,正色禀道:“从蒲州回到长安,妾想了许多。此次党争实发端于太子猜忌,而若说承乾多疑猜忌之心发端何处,恐怕要追溯到他幼时……”
皇后说到“幼时”便住了话头,面色亦更加沉重,皇帝立即明白了她言下之意乃指武德九年六月事——秦王携心腹兵马、爱妻,控弦披甲深入宫禁,去收拢那早已部署完成的天罗地网……那边血腥政变,两方主力深涉战圈陷入血战,这边宏义宫中自然也是护卫重重,随时厮杀。如此局面,纵是而立之年也未必安定自处,况乎幼子?
秦王率土归心,手刃了嫡长亲兄,结束经年乱局,然朝野虽安——终归是储君受诛、新君另立。不止这遭,往前略数几代,同例亦举不胜举……此后之嫡长子嗣,尤其亲身经历者,日思治权人心,若无心病才怪。
“我岂不知这隐患?”皇帝叹道,“登基之初便立承乾为储,正以冀彰嫡长、重树秩序……”
见丈夫说了这句不再吭声,皇后也叹:“昔年你我夫妻共谋进退,乱世搏命,到王业既成,至尊猜忌,凶险争斗……个中辛酸苦辣有几人能切身体会?”
“妾知陛下之心,痛下决断,存的是社稷江山之念,自不需耿耿于凡夫庸人食古不化之妄言指摘,妾今所言亦非‘祸因果报’那等癫话……只因妾幼逢离乱,深知幼经凶险而早慧之人——若更身处权网,其对傍身权势、斗争机隙更何等敏觉,况乎早年惊吓,心结深种,更难自拔……承乾岂非正是活例。”
李世民长出口气:“看来……异常聪慧……到底也有其坏处……”
话音落下,皇后起身正拜,郑重道:“妾昧失言,恳请陛下慎思太子诸王之事,为千秋万代社稷安定计,从此断绝朝野妄思,对太子重加教训,去其心结,使其改过。君心既坚,则不愁后嗣继承之不安定。”
月光透过桂树斑驳洒下,皎白细碎的光影将皇后庄重神情映衬得煞是高洁好看。
李世民伸手搀她起身,揽入怀中,为她摘取发髻间被风点缀上的朵朵桂花。
“先将他禁在东宫吧,待我收拾了局面,再去想该如何处置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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