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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路
程笑希本是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
一把人为的大火把程家上下烧了个干净,只是因为程笑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即使他当时已经因为身中剧毒失去了全部记忆,那背后的势力仍有更狠毒的人一定要他们一家子都不能再开口才算安心。
可程笑希被人救下来了。当时身处漫天大火中,四面八方没有一处能成为他逃生的通路,程笑希只觉得自己要在火烧中痛苦的死去了,可就在那时,火光中居然渐渐浮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他头发很长,甚至能垂到腰线以下,程笑希因此注意到了那个人劲瘦的腰身,他腰间好像别着不少东西,程笑希的视线早就模糊不清,自然也看不出来那都是什么。
黑衣人用手中的武器硬生生斩断了火焰,程笑希想要求救,却发现在烟熏下他的嗓子已经无法发出声音,而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在呼吸受阻和惊惧过度的双重作用下,程笑希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于什么隐秘组织的基地。他从陌生的床上起身,壮着胆子出了寝室,发现外厅的墙上挂着一个狼形的徽记,如果程笑希还有记忆的话,他一定能认得出来这是属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手组织——金轮阁的标志。
无论是情报交易还是性命交易,只要筹码得当,金轮阁就能为来人解决一切问题。而他们的阁主更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据说他的刺杀任务从未失手——甚至包括了敌国的皇后。
当然,现下这些事程笑希都已经不记得了,他也不会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会让所有正常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他现下只是还没有缓过神来,虽然程笑希因为失忆对他身边的亲人已经不再熟悉,可他刚刚终究是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就算感情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但那种属于亲缘的羁绊就像流淌在血液里一样,仍然让他感受到心痛。
就这样捂着心脏,程笑希感受着来自心脉深处的沉重的跳动,悲戚无言地漫游于他的心脏中,他只能借由着半蜷的姿势来缓解痛苦。
缓上了好一会儿之后,程笑希又想起了那个冲进火场救了他的人,那想必一定不是他们程家的人。一个外来客,还敢拼死进来救他,就凭这几点,程笑希就足够好奇那个人是谁。
当程笑希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外面刚好有人进来了,一袭黑衣的男人与程笑希模糊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他像是又看到了火光中那个氤氲的身影一般——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程笑希当场两眼放了光,“是,是你救了我吗?”他有些犹豫的开口,因为他突然想到,对方既然会专程前来救他,那会不会是他过往相识的人?可是他现在谁都不记得了,若是对方发现自己已经被遗忘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嗯。”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进了屋把他手中一直端着的药碗放在了桌子上,“你先过来把药喝了。”程笑希先是顺手关上了门,然后乖巧地跟着对方坐到了桌子旁。
在和男人说了几句话后,程笑希培养起了一些沟通的信心,他抱着一丝侥幸地问:“你既然救了我……那我家里的其他人,他们都……?”
杨磊一下子没敢看程笑希期盼的眼神,他只来得及救程笑希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救走更多的人。
就这样,空气不得不陷入了一阵沉默,杨磊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这样把那份遮在悲惨现实上的纱布彻底撕开了。
“……没事,没事的。”程笑希摆了摆手,他看出了杨磊的愧疚,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能救他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他没有道理要求对方一定要救下更多的人。
“那个,你…我……”在气氛变得尴尬后,程笑希决定开口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刚好他不确定自己以前认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现下可以就着这个机会先把自己的情况坦白一下,“我、我失忆了,所以……怎么称呼你呀?”
在等待杨磊回话的过程中,程笑希把药碗端过来,捧在手里低头去小口吹着,假装他要先把药吹凉点再喝。结果男人看他这动作,又补充了一句:“不烫,我已经尝过了。”一下子搞得程笑希羞红了脸,只好小口喝着药,眼神却飘忽着移开了。
“我知道你失忆了,你叫我杨磊就好。”
“那……我们以前认识吗?”
程笑希看着男人深邃的黑色双瞳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的冷冽,他的下三白很独特,程笑希觉得这是一双足以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然后下一秒,杨磊垂下了眼睫,并开口说:
“……不,我们不认识。”
看着程笑希那如杨磊的记忆中一样干净纯粹的眼神,他没忍住撒了谎。
怎么可能不认识……
虽然他们也许只算得上一面之缘,但杨磊可是记了程笑希很多年,从他七岁那一年起,到如今,原来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
在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北境,冬日的寒冷只会比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穿着厚实的衣物出去转上一圈,回来也能被冻得头疼,哪怕是张嘴说几个字都能形成白色的雾气。
在这种日子,身上套着两件单衣被扔在外面只有被冻死的份儿。
当时程笑希的父亲到北境出公差,他吵着闹着要去北境看雪,毕竟他从小就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都城,从来都没见过雪是什么样子的,自然充满了好奇。
穿着里三层外三层,被裹成个小面团子似的程笑希坐在马车上,不时好奇地向外看。父亲去谈事情,如今留他坐在马车里,外面还有其余仆人和侍卫守护着他。
他眼尖的看到了远处好像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雪地里,靠在大石头上蜷缩成一团,像是在躲避着寒风。如此严寒的天气,到底是什么人会坐在外面?他怎么不进到屋里去避寒?
带着这些疑问,程笑希下了马车,叫着他的侍女跟着他上前去探察一番。走不了多远,他就不想叫侍卫跟着了,不然这么大阵仗再把人家吓着了。
当时靠在石头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就是杨磊,不过,那时候他还不叫杨磊,他没有自己的名字,“磊”这个字是母亲给他起的,而姓是很多年后他自己给自己选的。
那时候的杨磊只是奴隶营六部一个不起眼的人。在这种地方,奴隶生下来的孩子只能当奴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整日里都要受人欺负。
小时候他不懂事也没能力的时候没办法守护母亲,现如今他七岁了,便没少试图去把那些欺负他母亲的人赶走。但他又能做到什么?本来都是身处奴隶营里的人,这些人只会比外面的人更明白弱肉强食。
因为他前一天惹到了他头上的分队长,所以他便只隔了一天就被人扔出来了,那队长铁了心让他冻死在外面,都不用自己出手,就能让一个人在痛苦中死去。
被扔出来的杨磊自然没地方去,也没人能救他,找一块勉强挡风的大石头已经是出于求生本能下的行为。一开始他还冻得全身都疼,手脚不停地颤抖,后来连这些反应都要消失了,是因为他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走。
奴隶营里死个人可不算什么新鲜事,即使他还身处一个属于小孩子的年纪,也早就见惯了死人冰冷的尸体,很快,他也就要变成那样了。
杨磊在迷蒙之中想着,人生本就是如此不公,从出生起血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即使到了死前,他短暂的一生也没什么值得他回忆的事,脑海中剩下的竟然也只有痛苦与不甘罢了。
在他已经因为寒冷变得僵硬的时候,额头上突然传来了一丝暖意,让杨磊忍不住地想要索取更多,是谁站到了他面前?他已经变得苍白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沉重的眼皮也是一样,在挣扎了许多次后,他才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色白皙、脸圆圆的小孩,身上的衣服繁复华贵,最外层还披着一件白狐裘,都是些已经超出了杨磊的想象力的东西。
程笑希刚从生着暖炉的马车里下来,此刻小脸还因为残留的暖意显得粉扑扑的,他先是伸手摸了摸杨磊的脸,然后又在杨磊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抓了他两只手塞进自己温暖的狐裘里。
“芙蓉姐姐,你去帮我把马车里备用的那件披风拿来。”他转头对跟着自己的侍女说道,而后又看向了还有些迷茫的杨磊,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呀?”
杨磊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是必须要说些什么的,说了,才有活下去的机会,“我……被赶出来了。”
“这样你会被冻坏的呀!你跟我走,我的马车上有暖炉,可暖和了。”程笑希一直笑着,杨磊已经冻僵的双手都被他捂热了些许,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情绪。
芙蓉刚把披风拿了回来,就见程笑希要把人往马车上领,这一下子把芙蓉吓坏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了解主子的性情,程家老爷一直看不上北境这些奴隶,怎么能忍得了让奴隶上了自家的马车。
只是程笑希还小,他不会计较这些,芙蓉只好委婉些劝着他,跟他说他们不好随便要走人家北境的人。她还跟程笑希拿自己当作例子,“这就像要是来个大人物,要把我要走,咱们小少爷肯定也不乐意是不是?”
程笑希下意识觉得这好像不是能放在一起比较的两件事,但他还是一下子被芙蓉说服了,最后只是把披风送给了杨磊,又去马车里拿了几块自己爱吃的茯苓糕和鲜花饼。
程笑希打了个小包裹,塞在了杨磊的手里,那糕点甚至还是带着温度的,隔着一层布都能闻见里面的香气。这种好东西杨磊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是吃了,无论是这吃的,还是此刻裹在他身上的披风,哪一样都是他受不起的。
他当场跪了下去,这就是属于他的身份该行的礼,“谢……谢谢大人,只是小人还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能再帮小人一把。”杨磊把那个布包握在手里,然后无比谦卑地俯下身去。
杨磊只知道眼前这个人离开的话,他肯定还是回不去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被赶出来。但他想要活下去,他需要得到对方的帮助。
程笑希听了他的话,马上就去扶他,而杨磊只是直起了上半身,仍是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程笑希说:“那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好办的话我肯定帮你办了。”说完他还用粉嫩的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小人是在奴隶营受到了欺压,被人赶了出来,希望大人能开口让他们给小人一条活路。只求这一件事,多了,小人也就不敢要了。”
“这事好办!没问题……”程笑希正叉着腰要继续打包票,那边就被芙蓉拍肩膀提醒了,程老爷办完了事要回去,她可不敢让老爷看见了这一幕,只好催促她的小少爷赶紧上车。
也就是程老爷的威名能让程笑希瞬间变得乖乖听话,他上了马车之后,还从窗口探出来对杨磊喊了一句:“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杨磊一直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他们从视线里消失。此时他手中捧着的布包甚至还带着暖意,刚刚的那位小少爷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和这糕点差不多,甜甜的,杨磊低着头发呆,心里却想的都是刚才的事。
若不是这小少爷突然出现,他刚刚可能已经在昏迷过去后一步踏上奈何桥了。这小少爷和杨磊见过的贵人都不一样,那些贵人从来不会把他们这些奴隶当人看,自然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奴隶是否会被冻死。
甚至对那些贵人来说,被奴隶碰过的东西都是肮脏的,可刚刚那个小少爷不但来握他的手帮他取暖,还愿意把自己的衣服给他,这一切对杨磊来说都有点像梦一样了。
所以无论小少爷有没有履行后面的诺言,杨磊都不会怪他,杨磊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很多。他把披风脱下来叠成小小的方块,然后把装着糕点的布包夹在里面,悄悄地遛回了奴隶营的帐篷。
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分队长想要让他死在外面的事,在分队长发现他回来之前,他还可以在帐篷里再多藏上一会儿。
结果几个时辰过去后,分队长居然亲自带着人挨个帐篷找过来了,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杨磊见过的人,是程笑希身边的侍女芙蓉。
程笑希是程老爷宠爱的小儿子,只要他不是非要把那些奴隶往家里带,程老爷也不介意用一两句话的事儿满足一下自己小儿子的心愿,儿子都向他开口了,他哪里有不办的道理。
只是程笑希没那么放心,他还记得刚看见杨磊时对方那副惨兮兮的样子,瘦得骨头都凸出来的少年,纯粹是骨架子撑起了单薄的衣服,就那样在寒风中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在温度流失殆尽后死去。
于是他派了芙蓉去督促一下办事的,芙蓉比程笑希更懂这些弯弯绕绕,她知道要让奴隶营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看明白,杨磊是有大人提名照顾的人了,以后不能随意欺负了。
当晚上杨磊就把糕点几乎都给了他已经病重到快干不了活儿的母亲,在奴隶营,干不了活儿的人就会失去价值,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帮这个病重的女人看病,更别提吃药了。
母亲不舍得吃,但杨磊又坚决地不要,他就给自己一样留了一块,却也是一样舍不得吃,只是放在鼻尖闻闻,就能让他再次想起那个像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少爷。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家的孩子,会凭着泛滥的善心来救助他这个卑微的存在。
没过多久,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母亲终于撑不下去病逝了,她没能熬过这个寒冬。在有过大人物撑腰后,杨磊度过了一段至少不会受人额外的欺压的日子,但只要那些大人不会再回来,其他人马上就能明白杨磊背后不会一直有依靠。
所以杨磊给自己谋了个出路,他趁着奴隶营被雇去给一个要去西域的商队打工时,趁他们临行前混进了商队里,就藏在货物的夹缝中,也就是他那过分瘦削的身材才能勉强挤进去。
只是刚过了一个城,杨磊就在情理之中地被发现了。一开始领队想直接把他打一顿再扔出去,杨磊自荐自己吃得了苦,能干活,只要给他一口饭就行。领队一算计这算是捡了个好养活的苦工,就又改口把他收了下来。
几个月的行程,等商队到了西域已然是春天,杨磊还在盘算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转头就被领队卖了,跑完这一趟领队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苦工了,自然没理由继续养着他。
杨磊只是从一个地方干活换到了去另一个地方干活儿,就这样又过了半年,他遇上了南国金轮阁来抓人培养线人。
杨磊本来就是南国人,如今在西域乌国,他突然就想起了之前救过他一命的小少爷,也许金轮阁就是他回南国的一个机遇。而后,杨磊就自愿被金轮阁抓回去当了线人。
金轮阁是南国最大的杀手组织,同时也做着对其他各国的情报工作,杨磊在乌国的分部底层做起,在先后完成了几个任务后得到了提拔,从此开启了属于他的刺客之路。
他有幸得到乌国分部统领的赏识,统领见他能吃苦肯下功夫,而且颇有天姿,所以亲自培养他,杨磊花了七年的时间,在十五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回南国的机会。
这之后便又是漫长的向上攀爬地道路,杨磊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成为最锋利的刀。这样他才能一步步往上爬,站到更高的地位,以此摆脱那些卑贱的受人奴役的一切过去。
二十五岁那一年,他在亲手杀了心术不正出卖南国信息的老阁主后,杨磊终于爬上了金轮阁阁主这个尊贵的位置。
他的年纪看上去小,但刺客、杀手、间谍,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不是一个能活得久的职业,哪怕是杨磊之前的上一任老阁主,甚至都还没有到四十岁。
杨磊在这些年里出了名,他的武器是一对蛇形双刃配上一条双面开刃的骨节鞭,这件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武器有着一个独特的名字——三面神,据说,至今还没有在见过三面神出鞭后能活下来的人。
等有了地位和门路之后,杨磊自然也调查过关于当年救他一把的小少爷的事,他甚至不知道程笑希的名字,全凭着当时他还记得那马车上属于程家的家徽。
而后恰逢程老爷寿宴,杨磊才得了一个能见到程家的所有少爷方便他认人的机会。也就是那一次寿宴,他确定了当年那个小少爷就是程笑希,只需要一个笑容,他就能确定自己绝不会认错。
再之后便是程笑希入宫时不知道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从此惹上了隶属于皇家的秘党,杨磊是在之后调查才知晓的此事与长公主和太子有关。长公主派秘党给程笑希下了名为忘尘摄魂散的毒,此毒可使中毒之人逐渐失去记忆,在一年中全身器官先后衰竭致死。
这毒是秘党所制,连金轮阁都查不到有关解药的情报。杨磊在得了消息之后便已经在天南海北地寻找解毒之法,他不能接受程笑希会这样死去的事实,程笑希不能死,程笑希必须得活下去。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足足七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火烧眉毛之际,杨磊终于找到了破解此毒的秘方。
只是这个秘方需要的材料极为苛刻,前面几味杨磊都想办法凑齐了,而最后一种清心雪莲是独产于北境的,想要最新鲜的雪莲便不能离开北境,由雪莲制成的解药也必须尽快服用,在这种条件下,杨磊必须把程笑希带到北境才行。
时间紧迫,他快马加鞭赶回了都城,却发现太子势力横插一脚直接要灭了程家满门,杨磊只来得及把程笑希救下来。他敢出面救这一个人已是不易,若是让秘党发现,他定是也难逃一死,甚至可能还会牵连金轮阁。可即便是这样,也动摇不了杨磊想要救下程笑希的念头。
如今这一年剩下的时间只有四个月左右,杨磊想要带着程笑希上路必定没办法走得太快,他不指望着秘党完全发现不了程笑希没有死的事,查到他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杨磊已经跟心腹吩咐了,在他离开之后就向外宣称金轮阁阁主叛变出逃,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杨磊会一个人带着程笑希上路,从都城远赴北境。
看着眼前时隔了这么多年依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的小少爷,杨磊有些开心,却又还不能放任自己开心起来,只有等到解了程笑希的毒,他再成功带着程笑希逃出南国,一路向西,到了乌国的地界才能安下心来。
听完杨磊说他们并不认识之后,程笑希一下子更疑惑了,都不认识他怎么还要顶着大火进去救他?
“可是……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呀?”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害你,你又为什么会失忆吗?”
“……我……我不知道。”程笑希皱着眉,嘟着嘴,委屈成了个包子脸,他都失忆了,怎么可能还知道那么多事。
“因为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被人下毒了。”
“啊…啊?那、那我现在岂不是还是很危险?”他两只眼睛瞬间睁大了,透露出满满的惊恐,“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救我呀?你这样不是惹了想要灭我口的人了吗?”
“我救你,是因为我需要你记忆里的情报,所以你现在要跟着我去北境,把你的毒解了,你拿情报来报我的救命之恩,懂了没?”
杨磊说了一大串的话,听上去逻辑像是天衣无缝,实际上除了要去北境解毒之外没几句真话,但糊弄失忆的程笑希肯定是绰绰有余了。
听了对方救他是有所图谋后,程笑希反而放松了不少,现下按照杨磊的说法,为了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情报,杨磊又会帮他解毒又会保他的命,这对如今的程笑希来说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他马上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说:“懂了懂了!”
杨磊收了已经空掉的药碗,起身准备离开,“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时间很紧凑,今晚就要出发。”
当晚,杨磊就带着程笑希驾马车出了都城,他在前面赶着车,程笑希在车厢里探头探脑,像什么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小动物,然后就被杨磊呵斥了回去,让他在里面待着不要随便露脸。
程笑希虽然不满意杨磊对他凶巴巴的,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嘟着嘴老实坐在车厢里。
车走了大半夜终于远离了都城,杨磊让程笑希在里面睡觉就行。程笑希也就有一点困意,他眯着眼睛,突然想到要是他就这样睡觉,杨磊不还是要一直在外面驾车吗?难道杨磊要一晚上都不睡觉吗?那怎么行!
于是程笑希又没忍住地探出了头,眼巴巴地看着杨磊问:“我在里面睡觉,那你怎么办,你不需要休息吗?”
杨磊回头瞥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回道:“不需要。”
怎么可能不需要!程笑希在心里呐喊,但是杨磊肯定不会听他的,他必须要智取,“马车太颠了我睡不着,现在都到了没人的地方了,我们停下来休息会儿好不好?”
程笑希是撒谎的,这就是他找到的好借口,无论如何也要让杨磊歇一会儿。杨磊还是像刚才那样看着他,程笑希没有回避对方的眼神,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过一会儿杨磊就松口了,先是应了声“好”之后就把马车停了下来。
成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后程笑希可开心坏了,下马车的时候杨磊还很贴心地来扶他,虽然杨磊嘴上说着是图谋利益,但程笑希能看得出来杨磊很关心他,还对他很好。
现下已经入冬了,深夜的树林里只会更加寒冷,杨磊靠在树边生起了火,让程笑希靠在他边上,程笑希马上就配合地伸出手来,掌心很快就在火焰的感染下变得暖洋洋的。
杨磊在树上靠着,一手随意地搭在了腿上,似乎没有去烤火的意思,程笑希歪着头看他,“你不冷吗?”
在杨磊说“不冷”的时候,程笑希却在一旁瞄着他的手,然后突然地凑上去把杨磊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你骗人啊!手这么凉,我给你暖暖。”程笑希得意的笑着,手中的暖意由相接的肌肤传到了杨磊身上,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人自顾自地抓住了他的手,偏要给他暖一暖,如今的程笑希明明已经不记得了,却还总是做着一样的事。
杨磊没有甩开那双手,任由程笑希搓完他的手之后又塞进自己厚实的袖子里。折腾了一会儿之后,程笑希也是真的困了,在火焰的温暖下他的困意变得无法抵挡,在他实在撑不住后,便靠在杨磊身上睡着了。
望着程笑希安静无害的睡颜,看上去手感很好的小圆脸和粉嫩的嘴唇,杨磊不禁出了会儿神。程笑希未免也太放心他了,自己都失忆了不该额外多提防一些其他人吗?幸亏是他先一步找到了程笑希,不然这人估计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磊抬起手,想去抚摸一下那近在咫尺的脸颊,却在马上要触碰到的时候停下了,算了,就这样就好。
他还是凝望着靠在他肩头安心睡去的人,低声说了一句:“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一定会。”
声音很小,不会打扰到在睡梦中的人,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两个时辰后,天已经蒙蒙亮了,杨磊把还在睡着的程笑希打横抱起抱回了马车上,接着便立即再次踏上了路途。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榴城,若是秘党还没有查到他们,那他们就可以在榴城多休整几日。若是秘党在榴城便出现了,杨磊就只能继续加快行程。
对杨磊来说,不眠不休几日没什么问题,他一个人带着程笑希,实在不放心放任自己入睡,若是有任何意外发生他都是不能接受的。
等到了榴城,好歹能住进家驿馆里,杨磊才能放心在程笑希醒着的时候稍微休息一下,但程笑希一定是不能在他休息的时候随便外出行动的。
四天五夜后,就着曦微的晨光,两人终于进了榴城。进了城里才能勉强松一口气,杨磊马上进了家处于繁华地段的驿馆,只定了一间上房,程笑希没有什么异议,一直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久违地躺在床上后,程笑希甚至恨不得马上打几个滚,但是在杨磊面前他又不太好意思这样做。
在程笑希享受大床的时候,杨磊在窗边与门边布置着什么,程笑希自然好奇,便马上问道:“你在做什么?这几天多累呀,快来休息会儿吧。”
杨磊又来回确认了几下自己布置的机关,再回过头来嘱咐程笑希:“我在门窗上都做好了机关,你乖乖待在屋子里,我出去办事,很快回来。”
“办事?办什么事?”程笑希歪着头问他,还四处打量了一下杨磊布置的东西,他刚想伸手去摸就被杨磊拦住了,“你别乱动,就坐在这里等我。”杨磊把程笑希牵到了床边,然后掏出条粗绳子将程笑希的手腕绑在了床杆上。
程笑希一下子被杨磊的举动急红了眼,“你这、你也不用这样吧!我很听话的!肯定不会出去的!你给我松开好不好……”他用无比可怜的眼神看着杨磊,试图用撒娇乞怜般的语气让杨磊心软,可惜这对杨磊没什么用处。
杨磊还是出了门,随手挂上最后一道机关后,便打听了药铺的位置立马赶去了。
除了解毒的方子之外,杨磊还有一个能缓解毒性的秘方,这个秘方需要的材料都不难找,只是需要人血作引子,这对他来说也不难,用他自己的就好了。
杨磊借了人家的药炉子制药,最后随意地在手腕上划了道口子,滴进去十二滴殷红的血液。他把药碗装在食盒里,再扣上盖子,却没有立刻拎回驿馆,而是又转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一记哨声,便马上招来了只灰羽的鸽子,杨磊把袖中的纸条塞进了鸽子脚腕上的信筒,然后放它飞走了。他不确定都城和金轮阁那边的情况,决定先给他要去的下一个城镇——狩城的金轮阁分部递个消息,那边分部的主事是杨磊的心腹,无论如何都会护他一程。
办完了这件事,杨磊又转头去了糕点铺子,按照他的记忆挑选了茯苓糕和鲜花饼。虽然当年那两个精致糕点的味道杨磊已经记不清了,但它们的样子一直都镌刻在杨磊的脑海里,他一定不会忘记。
拎着食盒和糕点,杨磊这才返回了驿馆,发现房间门口的机关果然没有被触发过,开了门便能一眼看到程笑希正恹恹地靠在床边,满脸的不开心。
哪怕看见杨磊回来,他也撅着嘴把脸转到一边去,似乎还在生杨磊把他绑在床边的气。杨磊只觉得好笑,他先把药端出来放在桌上,再把两盒还冒着热气的糕点递到了程笑希眼前。
“我买了糕点,你看看你还喜欢吃吗?”
程笑希鼻翼微微动了几下,看得出来他被糕点的香气吸引了,这几日赶路吃得都是随身的干粮,他也好久没吃点心了。在美味的诱惑下,程笑希还是把头转了回来,“还喜欢?是我以前很喜欢吃吗?”他随口问着,实际上是没过脑子的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杨磊的语气干巴巴的,程笑希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连吃了几块点心之后,程笑希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脸上也重新出现了笑模样。杨磊就趁这时候把药端了过来,过了些时候药汤已经是温的了,不像之前那样滚烫,刚好适合入口,“吃高兴了就把药喝了。”
“啊?什么药啊?”一看见要喝药,程笑希的笑容马上就又消失了,脸几乎是一瞬间皱起来的,他就喜欢吃甜的,不喜欢苦的东西,这药看上去又黑又浓,肯定很苦。
“缓解你中的毒用的,必须喝。”杨磊的语气强硬,还一直保持着把药碗端着举到程笑希跟前儿的姿势。程笑希想起了刚刚杨磊把他拴在床边的架势,真害怕他一个不听话杨磊就直接给他把药灌下去,那还不如他现在乖乖自己喝掉呢。
在憋出一个拖长音的“哦——”之后,程笑希把碗端过来,心里念着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将药汤一饮而尽,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不是……咳、你这、你这药怎么又辣又腥啊!这什么味儿啊!”
杨磊没理他,只是坐到床边给他顺气。他总不能告诉程笑希这腥味是因为里面混了他的血吧?这种事情,还是没必要让程笑希知道的好。
等再到了晚上,杨磊终于能放下心来休息半夜。在晚饭过后的时间,趁程笑希醒着,杨磊才去床上小睡了两个时辰,等他醒了之后再来守着程笑希入睡。
杨磊合上眼后,程笑希才好在一旁偷偷观察他。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先是救了他一命,又是各种照顾他,还要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毒。
虽说杨磊嘴上说着不认识程笑希,但程笑希自我感觉真相不会是这样的,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对他这么好?想要利用他也可以直接强迫他啊,他个什么自保能力都没有还失了忆的人,难道还不好拿捏吗?
杨磊这明摆着就是很在乎他,却又不愿意告诉他真相,让程笑希不禁展开了许多种想象。是因为杨磊的身份不方便轻易示人吗?程笑希想到他醒来时身处的那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什么组织,而且杨磊还随手就能在屋子里设上机关,肯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胡乱想着的同时,程笑希还上下打量着身边的人。杨磊的眉峰都是锐利的,整个人的气质宛如一把利刃,在睡着后会像是利刃归了鞘。
他两只耳朵上还各挂了一枚黑色圆形耳环,大小快跟程笑希吃的点心差不多了,或许这是什么地域的特色?程笑希观察到杨磊的颈侧好像还隐隐露出一截黑色的刺青,大半都被领子遮挡了,他现在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样式,说不定是和杨磊的身份有关的标志。
就这样打发着时间,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在杨磊睁开双眼的时候,恰好就对上了程笑希盯着他没离开过的目光。
发现被杨磊逮了个正着后,程笑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这样在人家睡着的时候一直盯着看的行为好像很奇怪啊!
程笑希支支吾吾地说:“你、你醒了,那我…我就睡了。”说完跟逃也似的直接钻进被子里,然后翻身面对着墙壁,好让杨磊没办法继续看他的表情。
杨磊笑了一下,然后给程笑希把被子掖好,就去窗沿上坐着了。这地方能方便他观察外面的动静,在入夜后,街上已然没了平民百姓,此刻还和他一样醒着的只有挂在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离圆满还差那么一点,而他则要在今天过后的第三次月圆前成功带着程笑希走到北境,路途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今后能否顺利。
一个人对着月亮,杨磊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求上天保佑的想法。
过往无论历经多少苦难,他都一个人顽强地活下来了,那都是只要他撑得下去就能解决的事。可如今为了程笑希,前路上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他把握不了,所以不由得担忧。虽然他从来没有这样为自己担忧过。
两人就这样在榴城休整了三日,原本按杨磊的计划来说是想再待两天的,可是第三日夜里变故突生。
只是靠在窗边,杨磊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在向着他们靠过来,来者是用轻功从房顶上接近的,房顶上大概有六个人,同时应该还有一路堵在门口。马车停在后院,但驾车的速度太容易被追上,现在想要逃的话必须弃车前行。
杨磊先把程笑希叫醒,然后捂住他的嘴告诉他别出声。程笑希没见过杨磊这么严肃的样子,吓得睁大了眼睛不敢动,然后看着杨磊几乎没发出声音地收拾着东西,不必要的东西都不用再带在身上,不如之后再想办法买。
待做好突围的准备后,杨磊先把窗户掀开了一条缝,然后甩出两个烟雾弹在空中相接后炸裂开来。外面埋伏他们的人不用动脑子想都能猜到是秘党派来的,这烟雾弹必定只能延缓极短的时间。
杨磊直接挟着程笑希从窗口跳了下去,他把程笑希护在自己身前与其同骑一匹马,两人策马向城外奔袭。
刚刚的一系列动作都只发生在几次眨眼之间,杨磊是冷静的,程笑希却被搞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马跑出一段距离后他才想起来呼吸。
他刚想要问杨磊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后面有马蹄声紧跟了上来,杨磊俯身到他耳边说:“会骑马吧?现在,一路向前不要回头,我很快来找你。”
不等程笑希反应,杨磊就往马身上重重一拍后飞身下了马,这一下差点把程笑希直接从马身上颠下来。杨磊是不动脑子的吗!他都失忆了就算以前会骑现在也不会骑了啊!
紧张之下程笑希只敢抱着马脖子不撒手,心里盼着杨磊不要出事,一定要像他说的那样解决一切之后很快地找到他啊。
在看着程笑希的背影已经远去后,杨磊从腰间抽出了他很少见世的那条骨节鞭——三面神。
他只是一个横扫,追上来的五匹马全部在马腿受伤后嘶鸣着倒地。可能是马匹不够,只有五匹马却有八个人,但即使再来八个人加在一起都不是杨磊的对手,他堂堂金轮阁阁主岂是浪得虚名?
秘党刺客见事情不对,为首的想派几人去跟上程笑希,他自己与剩下几人拖延杨磊半刻,但没有一个人能在杨磊的目光下再向前一步,所有试图继续追赶程笑希的人都脱离不了三面神的掌控。
他们或是被鞭子卷着带了回来,或是直接被鞭尾的尖刺捅了个对穿。当然,被三面神缠在身上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这是每个骨节都有两面刀刃的绝世凶器,见到它的人——只会是死人。
在只有月光洒落的树林间,这场交锋变成了单方面的杀戮。
直到将八个人屠戮殆尽后,杨磊也只是脸上被溅到了一抹血痕而已。也许他衣服上也沾染了鲜血,但杀手习惯了穿一身黑衣,倒也看不出来。将三面神重新收回腰间后,他急速踏着轻功向程笑希离开的方向赶去。
另一边,程笑希还趴在马脖子上缓神,还好这马没有一直保持着高速狂奔,在疾驰了一段路后速度渐渐慢下来了,程笑希这才敢稍稍抬头,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这匹黑马逐渐变成了闲庭信步般慢悠悠地走着,也许它是知道了杨磊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
程笑希坐起身来,一边平定着自己的气息一边打量四周。刚刚的一阵子疯跑让他现下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在荒郊野外的树林里,四面八方全都是一个样。也许他可以依靠月亮和星星来辨认方位,但指望一个失忆的人还会这些真的合理吗?
林子里现在无比安静,刚刚嘈杂的声音皆数消失了,还好今夜的月光足够明亮,才让过往胆子很小的程笑希还有勇气接着骑马向前。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刚刚似乎是有人在后面追杀他们,程笑希想起了杨磊之前说的有人要害他的事,想必追杀他的和给他下毒的八成是同一批人。所以那些人一定是冲着他来的,杨磊只是受他牵连而已。
“程笑希,我回来了。”
只是有些树叶相接发出的沙沙声,程笑希还以为那是有轻风拂过引起的声响,结果突然就有人坐到了他身后,吓得他差点就直接摔下去了。
但是杨磊不但坐在他身后,还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让程笑希不会发生没坐稳的意外。
随着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再次出现在身后,程笑希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但马上,他又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你受伤了吗?”程笑希直接转过头去,他想起刚刚好像有很多人,那杨磊岂不是以一敌多?
之前程笑希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杨磊是有大本事的人,连刚刚杨磊让他一个人先走时他都觉得杨磊能解决一切,现下闻到这阵子血腥味,程笑希才反应过来杨磊刚刚的行为有多么凶险。
程笑希无比紧张地回头,对上了杨磊那漆黑的双眼,“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他面色平静,几乎和这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你、你没骗我吧?”程笑希担心杨磊只是安慰他,便扭来扭去地试图多看杨磊几眼,结果马上就被杨磊更紧地抱住了。
“别乱动了,我当然没骗你。”杨磊把下巴搭在了程笑希的肩头,才终于让怀里的人安静了下来。
其实程笑希不是放下心来了,他是被杨磊喷吐在他脖颈间的灼热气息烫到了,杨磊抱他抱得很用力,是一个霸道的让程笑希根本无法挣脱的怀抱,气氛就这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直到杨磊再开口问他:“刚刚害怕吗?”
程笑希很想大声说他不害怕,但他又不好意思那样说,刚刚杨磊突然让他一个人先走就已经把他吓得不行了,自己骑个马都能心跳加速到要跳出胸腔,这让他怎么能违心地开口说出自己不害怕?
“当、当然害怕了……”他小声地嘟囔着,“你下回不许突然让我一个人走了,你都知道我失忆了,你怎么能不带着我呢?”
程笑希越说感觉自己越委屈了,“你让我先走……那你一会儿要是没跟上来怎么办?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树林里吗?你还跟那么多人打架,你都是为了我才跟他们打架的你带着我怎么了……你也不怕前面还有人拦我啊?”
委屈到极点后,程笑希的声音也逐渐带上了哽咽的哭腔,他的眼角落下了两行清泪,先后顺着脸颊滴落,落在了杨磊环在他腰间牵着缰绳的手上。
“……怎么哭了?”杨磊向前探过去,看见眼眶已经变得红红的程笑希,他瞥了杨磊一眼,然后又抽了抽鼻子,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腔说:“那还不是你惹的……”
“别哭了。”看着程笑希哭泣的样子,杨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谁的手攥紧了一样难受。
也许他刚刚不该那样随意地按照自己预想的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他似乎没有考虑过独自离开的程笑希的感受,失忆后又险些死在火里的人真的能轻易承受住这些吗?
程笑希不像他,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事,自然已经变得麻木。而且程笑希最后那句话说得也对,他自大地认为没人知道他接下来要去的方向,都没有考虑过前方会不会还有人埋伏。
“我下回不会这样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在无比郑重地说完这句话后,杨磊抬手为程笑希擦去了即将落下的泪水。
程笑希还是撅着嘴,似乎没想现在就理会他,对情感一向冷淡麻木的杨磊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是继续沉默着。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程笑希靠在杨磊的怀里睡着了,杨磊也骑得很慢,在这样的速度下过了半日他们才有找到一个小村庄。
秘党只知道他们离去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可以前往狩城或是石城,所以秘党不一定能直接猜出杨磊真正的目标。而杨磊则是一定要去狩城的,狩城金轮阁分部的“引魂人”何主事现下已经收到了杨磊的讯息,届时自然会帮助他隐蔽行踪。
只靠着一匹马前行,便需要他俩时不时补充一下物资,中途停下来的时间肯定也比以往要多了。让程笑希坐在马车上还好,骑马的话要劳累许多,杨磊怕他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延缓了行程。
这一路走走停停的,两人花了将近十天的时间才终于踏进了狩城。
一踏入城门,便马上遇上了已经在此等候已久的金轮阁中人。那人领着杨磊二人去了分部的一处隐秘基地,是靠近城边的一座宅子,而杨磊的心腹何主事就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一见面,何主事就单膝下跪行了礼,杨磊上去把人扶起来的同时说:“都城那边怎么样了?按照我预先安排好的来说,我现在应该已经不是阁主了。”
何主事看了看杨磊身后的程笑希,面色上稍有些为难的欲言又止,杨磊明白了他的意思,肯定是不知道这种秘密能不能让程笑希听到。
在杨磊眼里肯定是知道程笑希不会泄密的,但他又确实不想让程笑希知道这些事情,反而徒增烦恼,所以他示意何主事先派人把程笑希带下去休息。
看见真有人要来带他走,程笑希瞬间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你真不让我知道啊?你什么事情还瞒着我?”
杨磊看着程笑希撅嘴的样子,有点可爱,让他又忍不住轻笑起来,“听话,晚点我再告诉你。”
被稍微顺了顺毛就心满意足的程笑希就这样立马跟着下人走了,他也知道杨磊肯定是有大事要谈,毕竟他一直认为杨磊有个来头很大的身份。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偏要说上那么一句才能满意。
见程笑希已经离开,何主事马上一边领着杨磊去内堂一边回答对方刚刚的问题,“在阁主您离开后,‘指挥使’就已经散布了您叛逃的消息了,现在名义上的阁主如同您安排的一样,是‘指挥使’。”
“目前知道您真实行踪的只有‘指挥使’、我,‘红衣人’和‘引路人’四人,我们散布了许多混淆您真实行踪的消息,现在秘党应该会认为您是往东南方向去的,‘引路人’已经到那边安排好一切了。”
“事发突然,现下金轮阁不是每个分部的主事都能信任,‘红衣人’已经到了卫城分部,目前以我们的能力,只能护送您到卫城,所以在离开了卫城后就只能靠阁主您自己了。”
听着何主事的汇报,杨磊时不时地点头应答。在狩、卫两城是绝对安全的,出了卫城之后是与北境相邻的象城,而后便是北境内的禹城,等到了禹城,也就差不多要到这一趟旅途的终点了,此行最终的目的地便是位于禹城边境雪山脚下的“天之涯”。
“那秘党现在对金轮阁是什么态度?”
“如阁主所料,他们也不敢直接对我们动手,反而还去找‘指挥使’献了献殷勤。”
和杨磊想的一样,只要他和金轮阁明面上撇清关系,秘党也不敢真对金轮阁下手。因为金轮阁算得上是半个官方组织,手里也握着不少宫廷和朝堂中的密辛,更何况还掌控了对其余各国的情报来源,秘党根本没有把金轮阁一刀切了的能力。
所以他只要护好程笑希就足够了。
“阁主,我这处宅子后面还修了座温泉,您要想的话可以去解解乏,宅邸周围几里内我都已经派人把守了。”
杨磊挑了下眉,确实产生了点兴趣。之前太需要处处提防,在榴城的时候程笑希还在驿馆里洗浴过一次,但杨磊这一路上可是一次都没有,甚至连衣服都没怎么换过,也就是天气已经入冬人身上不会出汗,才不至于显得太糟糕。
在杨磊要求下,他和程笑希依旧住在一间房,屋子里还燃着有安神效用的熏香,程笑希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懒懒地半躺着,心里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些人。他记得那个何主事长得还颇为俊俏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玉面小郎君,不如一会儿就找杨磊问问对方的身份好了。
在杨磊聊完事情回了房间后,一眼就对上了已经半躺在床边的程笑希。
“你回来啦——那现在跟我说说刚才都聊了什么啊?或者你告诉我和你聊天的那个俊俏小哥是谁也行。”
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笑希好像在杨磊面前越来越“放肆”了,似乎已经明白了杨磊不会对他怎么样,甚至还会在很多事情上依着他的性子。
但是程笑希怎么对何主事这么感兴趣?杨磊的脸色瞬间黑了一个度,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程笑希自然更意识不到,“你问他做什么?”
“怎么,不能问啊?”程笑希眨巴着眼睛看他,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杨磊没接这句话,而是坐在床边看着他,问道:“我听说宅子后院有温泉,你想不想去泡?”
温泉——!
程笑希两眼放起了光,他被杨磊带着天天赶路,早就觉得自己已经一身灰了,只是杨磊不在乎,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种事上多加抱怨。
“想!当然想了!”一瞬间程笑希已经把那些问题抛之脑后,他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就差举着胳膊欢呼了,“在哪儿?现在可以去吗?”
像是回答他的话似的,门外马上就传来了小厮的声音,“杨公子,刚刚何大人要小的们准备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您随时可以过去。”
程笑希一蹦三跳地开了门,他跟在小厮后面,杨磊又跟在他后面,几个人一路朝着温泉走了过去。
只是接近了温泉,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阵暖意,还身穿着几层厚衣服的二人此刻都觉得身上要冒汗了。程笑希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要和杨磊一起,明明之前在家里也被下人服侍洗浴过,怎么到了在杨磊跟前就莫名让他害羞起来。
当程笑希正别扭着的时候,杨磊直接把小厮都给打发走了,然后很自然地三两下脱了衣服换上浴衣,直接一步踏进温泉水把自己浸了进去。
“别愣着了,我不看你。”
“哦…哦……”被拆穿了心思的程笑希脸更红了,他决定把这怪罪到温泉头上,肯定是温度太高了把他的脸熏红了,一定不是他害羞到脸红。
程笑希用着与杨磊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速度慢吞吞地换完了衣服,又在温泉边上来回试了几次温度后,才终于像杨磊一样把自己泡进了温泉里。
他扭头想偷看身边的杨磊,发现杨磊已经散开了他一直束着的高马尾,如今那又黑又长的三千青丝一半垂在他背后,一半浸在了水里。浴衣的领子很低,程笑希也终于看到了杨磊侧颈上的黑色刺青,那似乎就是他醒来时见过的那个狼形徽记。
“在看什么?”杨磊发现了程笑希好像看得入神了,连自己的偷看被人发现了都没意识到。
“啊…啊?我、我没……”先是直接随口反驳后,程笑希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的刺青,这是什么标志吗?我之前刚醒过来的时候也见过。”
杨磊垂眸看向了自己的侧颈,那片刺青一直延伸到了他锁骨下。
“这个……也刚好可以告诉你,和我们刚刚聊的事情有关。”
“这是金轮阁的徽记,金轮阁是南国最大的杀手组织,而我之前就是金轮阁的阁主,不过现在不是了。”
当然,杨磊也有没告诉程笑希的事。其实这片刺青下盖着的是代表他奴隶出身的印记。在奴隶营的时候,每个奴隶的侧颈上都会被刺上一个编号,这就是他们奴隶血统的证明,是终身无法摆脱的耻辱印记。
加入金轮阁的前几年,杨磊还只是靠衣领来遮挡那个刺青。待他地位高了之后,便把金轮阁的狼形徽记纹在了身上,刚好可以把那个印记完全覆盖掉,让他可以从此忘记那些苦难的过去。
另一边程笑希却是在想着,杀手!杀手首领!!杨磊果然是大有来头的人!怪不得一个人就能拦下那么多追杀他的人!果然是顶级高手!!
“那我是跟你们金轮阁有什么关系吗?所以你们这么保护我?”
“嗯……这个,确实没有。”
……无语啊!太无语了!杨磊到底是什么锯嘴葫芦啊,每次都只告诉他一点点,再问就是一个有用的字都不多说。程笑希气得想打人,但他又不可能打得过杨磊,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咬自己的后槽牙。
“那,那刚才那个俊俏小哥是你的手下咯?”在心里郁闷之时,程笑希又想起了刚刚没聊完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在意他?”杨磊也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半天了,程笑希居然还记着这事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听见程笑希老念叨着何主事他就不爽,虽然他也知道何主事一直都是极其受人欢迎的俏公子。
程笑希像是暗中和杨磊较劲,看着杨磊语气不善,他却感觉自己是扳回了一城。不过,杨磊是为什么突然变了语气……?难道是听见程笑希夸别人帅不夸他所以不高兴了?
“哎呀,你别生气嘛,你也很帅,很俊,比他还俊,好了吧?”程笑希往杨磊那边凑了凑,还眯着眼睛笑着看他,这一笑,就让杨磊的心情瞬间好上许多。
氤氲的雾气缭绕了两人周身,温热的清水洗去了他一身的疲惫,肌肉与长期紧绷的精神一齐放松下来,实在是杨磊难得能享受一次的惬意。
进入狩城时正是黄昏时分,如今已是日落星稀,明月高悬。温泉四处点着灯,昏黄的灯光不够明亮,却也不刺眼,与蒸腾的雾气相交之下形成了如梦似幻的氛围。
程笑希也美美地享受着冬日里热气腾腾的温泉,他真想就这样靠在池边直接睡上一觉,但这样好像容易发生危险,他还不至于这样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舒适地眯起眼睛,程笑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餍足的神色,他甚至要开心到咂嘴了。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杨磊现在正在反过来盯着他看。
在大脑都被困意席卷,程笑希准备起身收拾一下回房睡觉之时,他的心肺突如其来地一阵绞痛,这让他猝不及防地跪在了池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杨磊一瞬间就来到了他的身边,扶着他重新坐了下来。
“我好像……心脏有点痛。”程笑希捂着胸口,杨磊将他的手一把拽过去搭上他的脉,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是毒发得更严重了,我先送你回房,然后去给你准备缓解的汤药。”
杨磊直接拦腰把程笑希打横抱了起来,程笑希只觉得头晕了一下就被杨磊送回了房里。
他毒发,杨磊看起来可比他急多了,一刻都不愿意多等地冲出了房门,程笑希真的想把他喊回来让他先多穿几件衣服,一件浴衣外面套个披风就出去了,这大冬天的,杨磊是真不嫌冷啊!
另一边的杨磊心急如焚地叫来何主事去准备药材,金轮阁的手下办事足够迅速,要不了多久就把杨磊需要的药材通通送来了。
接下来便又是熬药与滴血的过程。程笑希躺在床上已经疼过劲儿了快要睡着的时候,杨磊带着一袭寒意回到了房里。
又是那苦得不行还带着腥味的黑药汤,程笑希知道这药他不得不喝,杨磊还是在温度适宜的时候端给他的,他只好闭上眼再一捏鼻子把整碗药一饮而尽了,喝完之后还被辣得忍不住吐舌头。
杨磊见程笑希乖乖喝了,才终于放下心来,接着就看见程笑希拍了拍床,笑着跟他说:“外面那么冷,床上可暖和了,快来睡觉了。”
杨磊的神色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给我暖好床了?”
“……你在说什么啊!!”
可能也是因为时间长了,接触得多了,杨磊也不再感觉自己和程笑希之间有什么身份的鸿沟,或是来自于当年恩情的光环下的压力。他好像也可以自然地顺着自己恶劣的小心思逗弄程笑希了。
看着程笑希被他调笑到满面通红后只能气鼓鼓地转身躺下是很有趣的,杨磊跟着钻进了程笑希说的暖和的被窝里,面朝着程笑希的后背,生出了一种想要去抱他的想法。
但这件事若是真的做出来,可能既过于唐突,又过于暧昧。杨磊也只犹豫了那么一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或许在事情解决之前他不该去把心思花在这种事上,而且在程笑希失忆又受他保护的情况下,多少也有点趁人之危。
在狩城歇息的一周时间,杨磊日日给程笑希熬着汤药,毕竟在路上的时候不方便,不如先趁有条件的时候多压制一下他体内的毒。
一周过后,两人再次启程,这次有何主事的安排,他们又从只依靠一匹马变为了可以驾马车前行,让程笑希能坐在车厢里休息,总比坐在马背上颠簸要好上太多。
约莫一周,两人终于踏入了卫城城内,这次杨磊依旧是很快地联系到了金轮阁的线人。原本卫城主事并不是杨磊的心腹,只因他此行在狩城过后必经卫城,指挥使才临时安排了“红衣人”来卫城,即为现在的叶主事。
卫城已经算是远离了都城,冬日里的寒冷体现的愈发明显,几乎每日都在刮着萧瑟的寒风。这让杨磊只想把程笑希安顿在屋里暖和着,窗户不能开,暖炉还要多生一个。
到了卫城的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出发了一个月左右了,程笑希是状况愈发不佳,心肺绞痛发作的频率在极速增加。
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突然被疼到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已经是一身冷汗。杨磊每次都会很快地出现在他身边,握着他变得冰冷的手,试图以此能传递一些暖意。
越来越频繁的疼痛让程笑希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他忍不住在杨磊赶过来的时候不停流眼泪,“杨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啊?”一说到这里,程笑希就要哭得更厉害了,而杨磊的眉头则一定会因为他的话紧锁起来。
“不会,你一定不会死的,我会让你活下去。”
做苦工和习武都让杨磊的指腹上覆着一层茧子,他用手指去帮程笑希擦去泪水的时候,总会给程笑希光滑的肌肤带去一些粗糙的触感,这种感觉却每次都会让程笑希没那么想哭了。
他会把杨磊的手握到自己的手中,然后去摩挲那只手上像岁月的伤痕一般粗糙的部分,突然就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虽然他怕痛,又不太明白自己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但是杨磊陪在他身边,还偏要自顾自地承担所有来源于他身上的苦难。程笑希感觉的到,杨磊以前活得肯定很辛苦,如今杨磊为了他这般辛苦,他就不忍心让杨磊的心血白白浪费。
到了卫城后,不知道是不是杨磊怕他寂寞,偶尔叶主事还会来看看他。叶主事是个好说话的人,程笑希一来二去也和对方熟稔起来。
程笑希有想过多找叶主事问问有关杨磊的事,但也许是被杨磊嘱咐过吧,叶主事往往是三缄其口地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程笑希也只好识趣的放弃了。
然后,他又突发奇想地问了叶主事卫城有没有可以祈福的地方,叶主事本就不是负责卫城的人,此番是为了接应杨磊才临时来的,于是他又转头去问了自己的手下,再回来告诉程笑希。
程笑希当夜就把杨磊叫去自己的床边,拉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杨磊,我听叶主事说,卫城有个特别灵的平安庙,我想去看看,我们看过之后再走好不好?”
杨磊一向不信这些,但是为了程笑希他可以接受去求平安,更何况是程笑希本人提出来的,他既然想去,那便去就是了,又不算什么难事。
次日,杨磊便带着程笑希去了那座平安庙。
庙里有颗能有几人环抱的银杏树,可是如今是冬天,树上只残留着几片脆弱的黄叶。在有些冷意的日光照射下,树干上似乎蒙着一层银色的光泽,像是自己装点上了一层雪,有种别样的美感。
叶子落的差不多后,树枝上自然露出了那些会随风轻舞的吊牌与绳结,那都是来庙里祈福的人挂上去的。先去庙里上过香与叩拜后,便可以再到院子里把自己的心愿挂到树上去。
程笑希被杨磊裹得像一个大号的发面团子,最外面还穿了件有着毛绒领子的厚实披风,他快有小半张脸都埋在白色的绒毛里了。
今日这平安庙里头没向外开放,两个人只能在外院转上几圈。程笑希走到了银杏树跟前,抬头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表情颇为虔诚地许了一个愿。
杨磊没有像他一样做出那副动作,只是对着大树在心里默念了几句,希望接下来能一路顺利。
许完愿后,程笑希扭过头来看着好像和之前保持着一个动作的杨磊,问他:“你刚刚是不是没有许愿?你没有想许的愿望吗?”
杨磊走到他身前,又给他整理了下领子和披风的系绳,把程笑希裹得更严实了些,还把他的袖子往下拉几下,好遮住他的手,生怕他冻着,“我许了啊。”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程笑希挣扎着从毛绒领子里探出头来,然后牵上了杨磊的手,想要往外走。
“你先告诉我你的愿望,我就告诉你我的。”
“那不行,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程笑希小声嘟囔着,杨磊一点也不上他的套,还把他的小心思戳破了,搞得他又尴尬得把自己半张脸缩回了领子里,这毛绒领还挺适合他掩藏自己的表情的。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其实他们许的都是有关对方的愿望。
失了忆的程笑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少,在他重新认识的人中与他最熟的便是杨磊了,他虽不明白杨磊到底都在追求些什么,却希望杨磊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
刚好程笑希自己也没什么愿望,他便许愿希望杨磊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实现。
等回了叶主事给两个人准备的宅子,杨磊被对方约出去说是要商议要事。
“阁主,我刚收到都城来的消息,秘党在东南几城没有查询到您的踪迹后,现下已经通过暗线发布了您的通缉令,所以接下来的路,您和程公子需要伪造一个新身份。”
“我已经派人准备好新的身份文牒和□□了,近日里象城四周有流寇频繁出没,阁主需不需要我们再护送一程?”
杨磊皱着眉摩挲着下巴,“阁里已经迷惑过秘党一次了,不适宜再次和我扯上关系,我拿着假文牒一个人走就够了。”
经由金轮阁的能手易容后,杨磊带着程笑希在夜里出了卫城,一路向着象城而去。
越远离都城,这城镇的治安自然会越差,象城四周有群山环绕,这路不但难走,还着实凶险。更何况他们只有两个人一架马车,若是被山匪流寇盯上,绝对会把他们当成软柿子捏。
杨磊每日赶着马车,离开卫城三天后他一直都心神不宁。在卫城叶主事找到金轮阁制药的好手,帮他把给程笑希缓解毒性的汤药制成了一袋子药丸,只是药丸的功效比现熬的汤药弱上许多,赶路的时候没条件,也只能这样凑活着吃。
程笑希的情况不算好,从心肺绞痛发展成了会四肢阵痛,要么就是全身无力,整个人每天都没什么精神,这导致杨磊皱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也就是担心程笑希才会让杨磊的注意力不够集中,他一直以来的心神不宁终于应验了。
他们前行的山路上突然凭空拉起一条横贯山道的绳索,马匹没来得及拉住,在被绳索绊倒的同时连带着车厢也要倾斜侧翻在地上。
杨磊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山匪的手段,对方估计已经盯了他们一段时间了,知道他们只有两个人,容易下手。他并不在乎身外之物,车厢里虽然有着之前在卫城叶主事给他准备的财物,但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飞身在车厢翻倒之前把程笑希抱了出来,受了惊吓的程笑希只知道抱紧杨磊的脖子,他甚至没什么力气尖叫出声,但惨白的嘴唇还是将他的恐惧展现了出来。
“杨磊……这是,是怎么了?”
杨磊把程笑希护在怀里,又把装着干粮的包裹斜挎在了身上。山道上已经从两头冲出了十来个拿着刀的山匪,若是杨磊一个人对付这种普通山匪自然不是问题,可如今他必须保证程笑希的安全。
这不是什么需要思考时间的问题,杨磊直接选择了抛弃马车,抱着程笑希从山坡的侧边一跃而下。
山匪除了马车的财物外,估计也有绑架了他们再勒索钱财的意思,杨磊此举肯定能断了他们继续追上来的念头。只是抛弃马车跳下去后,他们可能只能依靠步行,还没有办法再走人力修建过的山道了。
抱着没有背着省力,杨磊便把程笑希背在背上,他准备就这样背着程笑希一路走到象城。只要他的方向不出错,总有一天能走到的。
程笑希觉得杨磊有点太倔了,当天晚上他们随意找了个山洞休息的时候,他就问过杨磊要不要先找个临近的小村子休整一下,至少不要真的一路走去象城。
可是杨磊却说他看过地图,这路上因为地形复杂,四周都已经被山匪占据,根本没有能安居的百姓。在他们到象城的路上可能遇不见村子。
于是程笑希就想要让杨磊放弃他,他连自己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杨磊背着他走。自从抛弃了马车之后,程笑希发现原本没那么艰难的路程,此时却变成了一种煎熬。
明明不久前他还希望杨磊的愿望能够实现,希望自己不要浪费了杨磊付出的心血,可他更不想杨磊因为受他拖累所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程笑希受不了被杨磊背着走在崎岖山路间的每一天,他根本不能理解杨磊是怎么撑下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倔强的坚持下去呢?明明杨磊的身手那样好,如果不是带着他,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象城了。
于是,程笑希多次想从杨磊的背上挣扎下来,“杨磊,你放我下来吧……你这样背着我到底要走多久啊?我们不去北境了好不好?”他一边说,还一边流着眼泪,泪水滴到杨磊的肩头,润湿了那身黑衣服。
杨磊从来不理会程笑希那些自我放弃的言论,他以前什么苦没吃过,只要程笑希还活着,他自己还活着,他就一定要去北境,无论用何种方式。
白天的时候杨磊便一直在赶路,到夜里才会坐下来休息一下。幸亏他当时记得背上装干粮的包裹,虽然里面只有饼,但每天吃两顿的话,应该还能吃上十来天。
程笑希自己没力气,自然也没胃口,每次都吃得很少,却拗不过杨磊偏要逼他多吃一点,逼他吃了之后,杨磊自己却又不吃多少,气得程笑希总是哭。
“你非逼我活下去干什么……你就不能多吃一点吗?你天天还要背着我赶路,怎么能比我吃得还少。”每一天,程笑希都几乎趴在杨磊的背上哭。
可能是身上的痛苦与心里的痛苦叠加作用着,程笑希有些受不起杨磊这种做法,他到底对杨磊有多重要?明明他现在真的只是一个拖累。
程笑希总是不配合杨磊背着他的动作,杨磊便想了个办法,每次休息结束再把程笑希背回背上的时候,就把他的手腕绑在自己脖子前,让程笑希没办法再闹腾着要下来,再逼杨磊放弃他一个人走。
杨磊这时候发现程笑希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这一路上哭的可能比他一辈子流的眼泪都多了。可是转念一想,这应该也都算是程笑希为他流的眼泪,那……好像也挺不错的,就是哭多了伤眼睛就是了。
随着时间过去,杨磊眼看着程笑希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心里一样发慌,所以他开始在程笑希醒着的时候逼他同自己说话。这样刚好还能转移程笑希的注意力,让他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杨磊第一次跟人说这么多话,他给程笑希讲自己以前执行任务的事,讲自己去刺杀朝廷要员,刺杀敌国皇后,又讲他是怎么跟何主事叶主事他们认识的,怎么有了过命的交情。
程笑希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应着他的话,偶尔还感慨几句“杨磊,你真厉害”一类的,也偶尔坚持不住地昏迷过去。杨磊就在确认他的脉搏与呼吸后继续沉默地赶着路,等他下一次醒过来。
二十几天的时间,杨磊终于背着程笑希徒步走到了象城。
在最后三日里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吃了,杨磊在无尽的疲劳中已经有些麻木,甚至感受不到饥饿,但昏迷中的程笑希不吃东西的话,身子肯定会越来越虚弱。
于是,杨磊偷偷地给程笑希喂了几次自己的血,这件事他准备永远都不告诉程笑希。
叶主事提供的文牒一直都被杨磊夹在里衣内侧,一定不会丢,他们也顺利地凭借着这伪造的文牒进了象城。
进城后杨磊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安顿好程笑希的下一刻,动身去买药材熬新鲜的汤药。程笑希被他安顿在驿馆的时候甚至还在昏迷,毕竟程笑希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一直都是睡睡醒醒的,很长时间可能都在没有意识的状态。
杨磊频繁去借着他的体温、脉搏与呼吸确定程笑希还活着,不然他可能真的要心慌到发疯了。
熬完汤药,又待到合适的温度后,杨磊便马上坐到床边,想把程笑希扶起来喝药。刚好就碰上了程笑希醒来的片刻,他现在连面色都是没有生气的苍白,嘴唇也不再红润了,甚至睁眼都颇为耗费力气。
程笑希歪了歪头,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勉强勾起了一个笑容,“……我们到象城啦?杨磊,你真厉害,这都让你走到了……”
“你别说话了,快喝药。”杨磊在又对着药碗吹了一口气后,便递到了程笑希的嘴边,“我们出了象城就进入北境了,下一站就是北境内的禹城,程笑希,马上,马上我就能给你找到解药了。”
程笑希没有去低头喝药,而是继续轻声说着,他实在没有力气,因此只能这样小声说话,“杨磊……你以前肯定认识我吧?你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利用我才做这么多事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先喝药,好好活下去,等你的毒解了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程笑希真的很想反问他,我真的还能活下去吗?但他已经没有再说下一句话的力气了。就这样,他躺在杨磊的怀里缓缓闭上了双眼,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程笑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杨磊就慌到抬手去探了他的脉搏,还好只是又一次昏过去了,可是……他看了自己手里的药碗,程笑希已经连坚持着把药喝掉都做不到了,但是杨磊能依靠的东西很少,他只能寄希望于程笑希多喝一点药,就能多活上几天。
望着怀里昏睡的人,杨磊将药碗送到了自己的嘴边,然后将一口汤药含在了嘴里。他伸手抬起程笑希的下巴,一用力让失去意识的人乖乖张开了嘴,再贴上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借着这样的方式把药送进了程笑希的喉咙里。
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喂着,杨磊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这一碗药喂干净。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他没有办法在象城继续待下去。
原本杨磊身上就已经没了财物,进了象城后他就当掉了自己身上唯一一块玉佩,然后租了驿馆,买了药材和一匹马。
一开始他还有时间去在乎骑马是不是过于颠簸,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考虑这些事的余地,时间变成了最重要的,只有争分夺秒地不停前行,早日让程笑希服了解药杨磊才能放下心来。
仅仅休整了一夜,杨磊就又带着程笑希上路了。
他把程笑希固定在自己身前,准备就这样一刻也不停歇地骑马赶往禹城。哪怕把马累死也不能停下来,如果马跑不动了就换成步行,或者去途径的地方再买新的马,总之不能停留,无论如何也不能停留。
途中程笑希又醒来过一次,可能是毒性侵蚀得太厉害了,导致他好像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记忆。
他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禁锢在怀里。这个男人看上去实在是太憔悴了,大概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眼下是一大片青黑,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吗?嘴唇也有些干裂,鬓边的头发都散乱了。
程笑希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好像这个专心赶路的男人也没注意到他醒了过来,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又开口问道:“你……是谁?”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杨磊的耳朵里,他低下头看着程笑希茫然的双眼,意识到程笑希大概是又一次忘记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而程笑希居然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程笑希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心里弥漫着安心的情绪——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人。而且他真的好累,累到不想再说下一句话,所以他就只是醒来了这一小会儿,马上就又再次昏过去了。
五天时间,一共换了三匹马,杨磊带着程笑希进了禹城。在禹城最北面临近夜城的地方,有一座雪山,那里住着告诉了杨磊解药的世外高人——“说梦先生”。说梦先生隐居在那里,自己建了一座小筑,名唤“天之涯”。
据说这说梦先生在前朝时就是秘党中人,程笑希身中的忘尘摄魂散就是他亲手炼的毒。说梦先生厌倦了朝堂的勾心斗角,才假死隐居至此。
在杨磊好不容易敲开了天之涯的门的时候,说梦先生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死人。杨磊一路上的不眠不休全靠他在硬生生地透支着自己的身体,哪怕他有一身几乎天下无敌手的武功,也经不起这样的自我折磨。
他面色上已经几乎没有一点生气,看着甚至比被他绑在身上的昏迷着的程笑希还要吓人,像是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先生……他还活着,你先照顾他,我这就去找清心雪莲,我很快回来。”
杨磊一开口,嗓音就嘶哑到听了骇人,说梦先生当场就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你不能再这样透支自己了,至少休息一天后再出发。”
“我不能……我不能再休息了。”杨磊回头看过来,黑眼仁里透露出无尽的偏激与疯狂,那也许是要索命的厉鬼才会露出的眼神,只是他要索的好像是他自己的命。
凭借着让程笑希活下去的一丝执念,杨磊再次转身策马冲了出去。清心雪莲是长在夜城边境的连绵雪山上的,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因为夜城,就是杨磊的故乡。
他出身于夜城的奴隶营六部,时隔多年,他居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会让他想起那些活得连牲口都不如的日子的地方。
每天醒来就是无尽的劳动,犯一点小差错就会被管事的拿鞭子抽在后背上,哪怕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也一样要从清晨干到黑夜。
奴隶的命也根本算不上人命,无论是累死还是不小心被打死了都是一样的。即使整日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也吃不上几口吃食,在杨磊的记忆中,他那时候好像连馒头都没有见过,更别说是热乎的馒头了。
可是这里不只有那些令他痛苦的回忆,还有程笑希,还有会在绝望的冬天里伸手拉他一把、还把他的手放进自己的狐裘里帮他取暖的程笑希。
想着程笑希的笑脸,杨磊瞬间就又有了力量,他奔驰在无尽的雪原上。前行的路上都是皑皑白雪,这就是北境的常态,是杨磊记忆中的样子。
今日他刚好碰上了雪天,此刻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散落。寒风刮在脸上像刀片削过一般疼痛,密集的雪粒也遮挡了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视线,杨磊唇边呼出的寒气都已经化作了白烟消散在了冬风中。
在这种天气里,马已经先他一步倒下了,但无非是再次换作步行罢了,杨磊要朝着雪山上走,那些峭壁上挂着不少终年难化的坚冰,就像这过于寒冷的冬日一般残酷。
这样低的温度,杨磊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的血液都被冻结的错觉,可能是他真的是太累了,不然不至于在已经有厚实的衣服穿之后还被冻到麻木。
向前走,一刻也不停地向前走。
在雪山的峭壁上,杨磊终于找到了说梦先生口中的清心雪莲,这种雪莲无比特殊,内里的芯是青白色的,而且比一般雪莲的花瓣都要多,这一株就与说梦先生形容的一模一样,刚好有二十一片花瓣。
冬日的阳光也一样冷冽,在这一瞬间突然晃了杨磊的眼,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出现了幻觉。直到他伸出了手,明明已经冻到没有知觉的手却能感受到花瓣的轻柔。
他用已经被冻得通红又僵硬的手指将清心雪莲摘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护在自己的怀里,生怕它被寒风侵袭。
雪还在一刻也不停歇地下着,连来时的踪迹都已经被大雪掩埋了。杨磊必须这样护着雪莲花一路走回去,堆积了厚实白雪的路很不好走,连迈出一步都是要消耗不少力气的。
杨磊觉得自己已经像是一个按照指令行进的木偶人,像傀儡般重复迈出每一步,在雪地上留下新的痕迹。
茫茫的白雪地中,只有他一个人走着,在这种天气哪里会有人来这种偏僻的地方。他顶着像是要把他压倒的刺骨冬风前进着,天空与雪地好像连接在了一起,眼前的世界是无尽的白。
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极其容易迷路的,但还好杨磊曾经是北境的人,他见惯了这里的雪山,凭借着远处的山脉定位,他就不会偏离正确的方向。
向前走,就这样向前走。
风雪渐渐地减弱,而后停息了下来。杨磊终于走出了那片雪原,重新踏上了前往天之涯的小道上。
一回了山道上,他就好像已经看见了希望的曙光,透支的疲劳让杨磊的头脑开始不甚清晰了,他好像在迷蒙中看见了程笑希笑着喊他名字的样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程笑希对他笑了,好在,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了。
在终于回到天之涯的门口时,杨磊像是整个人砸在了门板上一样,他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继续护着怀里的清心雪莲。
“先生……先生,我带着清心雪莲回来了,程笑希他还好吗?”
这一趟回来的杨磊只会比先前更加狼狈,说梦先生看像他那为了护住雪莲被冻得不成样子的双手,内心都忍不住为之触动。
“他就在屋里,你去看他吧,我现在就去帮你制解药。”
听到程笑希等到了他把雪莲带回来的消息后,杨磊激动地几欲落泪,他拖着已经麻木到难以抬起的双腿一步一步挪进了屋里,然后失去了全部力气的跪倒在了程笑希身躺的卧榻前。
在说梦先生的照顾下,程笑希虽然还是处于昏迷状态,脸上却出现了一丝红润的血色。杨磊的手颤抖着,终究没有敢去碰他,现在他自己身上满是外面带来的寒气,他有些不敢拿自己如冰般寒冷的手去握程笑希的手。
这药虽然需要的工序繁多,也耗时间,但说梦先生已经做完了前期工作,在加入雪莲后只需要再待上三日即可服用。
这三日里杨磊即使有睡过去的时间,也从未离开过程笑希的榻前,虽然他守在那里可能也没什么用,但只要他一睁眼能看感受到程笑希均匀的呼吸,就足够他安心。
除了熬制解药外,说梦先生还帮杨磊制了一些补品,他能一个人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如果不赶紧补补自己的身子,怕是程笑希刚好了没多久,他就要先一步驾鹤西去了。
三天后,杨磊坐在旁边看着说梦先生喂程笑希喝下了解药,但是程笑希还是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阁主先别急,因为毒性侵蚀程度太深,解药作用于程公子的体内后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周,程公子定能醒过来。”
听了说梦先生语气不似有假的解释后,再加上程笑希那日渐红润的脸色,杨磊焦急的心又重新被安抚下来。反正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一周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七天,每每入夜之后,杨磊还会干脆直接躺在程笑希的身边,幻想了对方醒来时的样子。等程笑希醒来后就该想起一切了吧,那么程笑希还记得他吗?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程笑希说不定已经忘了吧?
那到时候杨磊该怎么同他解释呢……要告诉程笑希他们相遇的那件事吗?久违的,杨磊在程笑希面前产生了名为忐忑的情绪,他好像拿不准程笑希醒来后会对他是怎样的态度了。
另一边,程笑希一直处于混沌的意识开始渐渐苏醒,像是有一只手正在拨开那些席卷他整个脑海的黑雾。暖意也在顺着血脉流向他身体各处,像是春天到来,万物复苏。
无数杂乱的记忆涌入了程笑希的脑海,他被埋葬的过往正在一点一点的复苏着,冬日里被冰雪覆盖的枝桠此时又长出了新芽。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自己过往的一切经历……还有,还有一个人……
杨磊。
睁开双眼的那一刻,程笑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比想哭,眼泪也根本止不住地汹涌而出,像决了堤似的润湿了他整张脸,他边哭着,边抽着气,一抬头就发现杨磊正呆呆地盯着他。
“你……你是……”
程笑希在脑海内搜寻着有关杨磊的事,他过往的记忆中确实从来没有过这个名字,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认识这个人。
是谁……杨磊到底是谁?这个把他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的男人……他是谁?
终于,在程笑希想到额头已经冒出一层冷汗之时,他的记忆中的身影终于和眼前的男人重叠了起来。
独特的下三白眼,自小就锋利的眉峰,高挺的鼻梁,下唇比上唇更厚一些……想起来了,程笑希终于想起来了!杨磊居然是那个只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在北境的奴隶营中被他偶然帮了一把的少年。
真相为什么会是这样…?虽然程笑希从来就没有信过杨磊不认识他这件事,但他也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交情居然如此之浅。
“杨磊,你果然在骗我,你以前明明就认识我。”在终于想起杨磊的身份后,程笑希哭得更厉害了,他以前做过很多次设想,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杨磊是一个只和他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甚至还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人。
就为了那么一点好……杨磊就要为他做这么多?还跟秘党对着干,那可是长公主和太子啊……程笑希想起了他为什么会被追杀的事,皇家的人怎么可能是好惹的?
这一路上杨磊还要带着他从都城远赴北境,就算把他绑在身上也要背着他往前走,至于吗?值得吗?
“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也可以当做不认识。”
看着程笑希哭得那么厉害,杨磊莫名产生了一种愧疚,难道就是因为他说了一个谎程笑希才会哭得这么凶吗?他不想看程笑希哭,因为他会感到心疼。
“杨磊,你告诉我,你救我就是为了报当年的恩?我们可是只见过一面啊……”
看着程笑希被泪水润湿的眼睛,杨磊的喉结随之滚动了一下。程笑希看他的眼神像是故作凶狠,但红红的眼眶让他更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兔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之鲜活的程笑希了。
如今,程笑希已经醒了,他已经想起一切了,所以现在算不得趁人之危了吧?
杨磊起身压在了程笑希的身上,把程笑希逼得几乎躺回了床上,他的眼睛像是因为受惊而睁大了,杨磊却不依不饶,还是进一步向他靠近着。
“我当然,我当然不只是为了报恩……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程笑希,我想要你。”
他低下头,嘴唇已经轻擦过了程笑希的肌肤,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火烧一样滚烫,程笑希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杨磊给出的答案应该是与他料想的一样的,可真从杨磊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一切却又显得不一样了。
先是轻轻触碰了几次他的脸颊,杨磊便又停在了几乎接触到程笑希的嘴唇的上方,“你要拒绝吗?”他问着,呼吸却已经同程笑希交融在了一起,程笑希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逃跑的余地了。
于是他轻微地抬起了头,如蜻蜓点水般触碰到了杨磊那有些冰凉却一样柔软的唇瓣。杨磊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加灼热了,他带着不容人拒绝的霸道吻了上来,温度随之攀升,程笑希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变得燥热。
一吻结束后,他被杨磊折腾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连眼泪都又溢出了些许,程笑希气喘吁吁,衣领口还被扯开了大半,整个人都看上去十分狼狈。
在杨磊还想继续做些什么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击的声音,好像是扇子柄轻敲着门框,说梦先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在程公子的余毒彻底清干净之前,阁主最好耐着点性子。”
杨磊挑了下眉,只好收回了手,还像模像样地帮程笑希把衣服整理好了,搞得程笑希一下子就被逗笑了,然后被杨磊凑到耳边说:“就算不能做别的,我也能像刚才一样把你亲到喘不过气来。”说完,他还威胁似的咬了一下程笑希的耳垂,让程笑希的笑脸一瞬间就收了回去。
在余毒彻底清掉之前,杨磊和程笑希干脆就住在了说梦先生这里。天之涯确实是个世外隐居的好地方,周围的风景实在不错。
而且说梦先生是个雅致的人,庭院内的布置就足够精巧,院中还栽着几颗腊梅。只是现在已经不是赏梅的好时节,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那个难熬的冬日终于要过去了,春天即将来临。
即使北境的四季没那么明显,但春天依旧会有属于它的独特的新生之意,横贯在天之涯院中的溪流原是冰封的,却在某一日里,这层坚冰走向了消融,清澈冷冽的水再次流动了起来。
就好像是那个死气沉沉的寒冬,走向了万物复苏的鲜活。
程笑希蹲在溪流旁边,虽然水还是很冷,但他偏要把手伸进去取乐,结果被冻了手指,自己倒吸一口冷气。
杨磊也蹲到他旁边,这回由他把程笑希的手抓过来塞到自己的袖子里,“这么折腾自己做什么?”
“好玩啊!而且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明明你才最会折腾自己……”程笑希小声说着,虽然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他却还是忘不了杨磊之前像是疯魔了一般的行为。
杨磊垂着眼眸,他明白程笑希的意思,可是重来几次他还是会那样做。如果他不折磨自己,现在可就看不到这么鲜活的程笑希了。
“反正,我不后悔。”
“杨磊,你对我那么好,就是因为当年我救了你吗?”程笑希又想起了这件事,他一直在想,杨磊对他这种特殊的感情出发点可能就只是那一点恩情,那么……“如果当时是别人救了你,你是不是也会一样对别人好?”
“……不会。”
“你错了,程笑希,从来都不会有别人。世界上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只有你这么好。”
也许重来多少次,在程笑希没有去到北境的情况下,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回去关心一个奴隶孩子的死活。只是这一点,就已经体现出程笑希的特殊了。
他就是独特的,善良的,比所有人都温暖的存在,是足够让杨磊在自己苦难的人生中念念不忘的温暖。
程笑希被杨磊说得怪害羞的,杨磊总是会突然说一些直白得不行的话,程笑希从来都招架不住那一套。当然,他这点小心思也确实莫名其妙的,毕竟杨磊到底有多在乎他,他是无比清楚的。
“那程笑希,你喜欢我吗?又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救了你?”
“你……”一句话又把程笑希问懵了,这是什么反将一军啊!杨磊居然还用同样的话反过来问他!
“你这个人真是……烦死了!”他红着脸把手从杨磊那里抽回来,“因为你好,你长得俊,你武功高,你厉害,你说话拽,还特别霸道,行了吧?”
看着程笑希这一副小兔子炸毛的样子,杨磊就开心得不行,他就马上又把程笑希的手拽了回来,当场体现了一下他的霸道。再凑过去往程笑希的脸上亲了一口,盯着脸一直红红的程笑希不愿意移开自己的双眼。
“现在我可是通缉犯,你还愿意跟着我走吗?”
“那秘党要杀的还是我呢,难道你想抛弃我?”
两个人相视而笑,杨磊拉着程笑希的手回了屋里。已经属于春日的阳光洒在庭院间,为万物镀上了一层暖色。
这万里的路途,终是走到了尽头。
——
余毒清得差不多后,杨磊和程笑希正式拜别了说梦先生。两个通缉犯在南国境内肯定不方便活动,杨磊就带着程笑希直接西行去了他以前待过的乌国。
到了乌国后,两个人总得找点赚钱的营生,于是程笑希凭借着他前世家子弟的见识去做生意当老板,而杨磊则偶尔在□□接点活儿。
他这个突然出现在乌国的高手自然引起了注意,但是谁都打听不到他的来历。各方势力都想拉拢这把尖刀,自然也就不想再多追究他过去的身份。
在引起许多注意后杨磊就有点烦了,刚好程笑希的生意也有了气色,杨磊就直接金盆洗手正式退出杀手界,去程笑希手底下当管事。
但是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学做生意,便经常拉着程老板出去游山玩水,还要说自己是依靠本事吃软饭的,当了一辈子苦工终于有休息的一天了。
虽然杨磊是开玩笑说的,但程笑希听在耳朵里就变成了心疼。所以他干脆每次赚了点钱就和杨磊出去玩,导致这生意确实一直做着,却完全没有办法再继续做大了。
不过这钱嘛,够花就行了。人生在世,还是该及时行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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