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蛇

　　深夜的南山公墓静谧非常。

　　月光清冷地洒落，除了偶尔掠过林梢的夜风，便只隐约听到几声虫鸣，断断续续的，倒愈发增添了几分寂寥与阴森气。

　　作为平安城最大的公墓，南山公墓东起凤凰台，西至落雪峰，几乎占据了整座南山。毫不夸张地说，至少半个城的人死后都得葬在这里。

　　因此，不论你生前身份如何，与谁有过瓜葛，哪怕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死后大概率也依然会成为邻居。

　　比如关遥今天要找的“人”。

　　终于来到位于北区的墓地，关遥看着眼前排列整齐的一家四口——确切地说，他的视线仅在其余三张照片上匆匆一扫，便定格在了位于中间的小女孩脸上。

　　照片上的小女孩，小脸干干净净，嘴角扬着天真烂漫的笑意。

　　想到之前在那栋房子里见到她时，她那张血肉模糊、满眼恐惧的脸，关遥暗暗叹息了一声，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之前捡到的发圈。

　　劲瘦纤长的手指只在其表面轻轻一绕，那发圈便像有了灵性般，泛起一圈微弱的光芒。

　　与此同时，眼前的虚空也倏忽一闪，现出一道灰色的虚影来。

　　正是小女孩。

　　此前关遥送走黄家人时，故意没送走她，而是将她引到了发圈内，现在是时候让她离开了。

　　小女孩一脸怯意地看着关遥。
　　又望了望四周墓碑林立的环境。

　　其实直到现在她都是懵的，不知自己为何会死，也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

　　自然更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人将爷爷、奶奶，还有爸爸都送走了，却单单只留下她。

　　“拿着。”关遥将发圈递给她，原本稍显冷硬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跟着它的指引走，不要回头。”

　　小女孩虽不明白关遥的用意，但还是乖乖地接了过来。

　　而就在发圈触及她的瞬间，发圈上的光芒倏然扩散开来，笔直地向前延伸，形成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光路。如同一个无声的指引者，静静地悬于天际。

　　“去吧，下辈子记得投胎个好人家。”关遥最后道。

　　女孩虽还是一脸茫然，但似乎也明白了自己该走了，随即便听话地踏上光路，一路往天际走去，直至消失不见。

　　关遥也仰头目送那一抹灰色彻底消失，这才转身朝不远处的另一片墓地走去。

　　而那里，便是李家大儿子的埋骨之处。

　　也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同样是三座排列整齐的墓碑，但比起黄家，李家的墓地规格显然逊色得多，不光面积小了整整一圈，连周边的植被都比那边稀疏，显得颇为寒酸。

　　关遥拿出封印李家大儿子的符印，手指又是随意地挥动了几下，李家大儿子便从符纹中显身而出。

　　如今的他，早已没了当初杀人时的凶狠，整个魂都显得畏首畏尾的。再加上可能被困了太久，乍一脱身，他还有点不适应，怔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周边的环境。脸上也逐渐显现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生动表情……直至目光落在那一排墓碑上。

　　他本就虚弱的身躯顿时剧烈地颤动起来，身子一软，双膝跪地，匍匐在那三座墓碑前，久久没有抬头。

　　“爸，妈，儿子不孝……”他低声呢喃。

　　“他们已经听不到了。”关遥在其身后冷声道：“墓已经空了，说明他们都已投胎转世，早不在人世了。”

　　李家大儿子一怔，神色瞬间变得茫然，过了许久，才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墓碑，“那我……”

　　他满含希冀地转头问关遥：“大师，你今天带我来这里，是不是要送我投胎？”

　　“投胎？”关遥轻嗤一声，“想得倒美！”

　　李家大儿子顿时愣住，神情愈发迷茫无措，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

　　关遥言简意赅：“你身上的阴煞一日不除，你便投不了胎。”

　　李家大儿子显然也早料到了这个结果，自知罪孽深重，便只低下头，不再说话。

　　关遥既然叫他出来，自然有其用意。但他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吟了片刻，这才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对方，语气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开口道：“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将你的魂魄直接封印进墓碑，永世沦为孤魂野鬼。直至天地间的灵气侵蚀你的存在，一点点消磨掉你的力量和意识，最终彻底消散，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那便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而另一条，则是为我所用，任我差遣。我可以为你提供庇护，使你免受外界力量的侵害。保你魂灵不散，待有朝一日，你身上的阴煞得以化解，或许你就仍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李家大儿子的眼睛一下亮了，“你是说，我身上的阴煞还能化解？”

　　关遥面无表情地回道：“当然！只不过我做不到，但有人可以。只是……得看运气。”

　　李家大儿子蓦地怔住：“什么意思？”

　　关遥却未回答他，只略显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李家大儿子立马哑火，别说追问，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赶紧做了选择，“那……那我选第二条！我就算杀了人，那也应当被送去阎王殿让判官审判，哪怕来世投胎成畜生，也总好过魂飞魄散。但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要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就……”

　　他嘟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废话有点多，赶忙又闭了嘴。

　　见他这样，关遥眉心深皱，依然没说话。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想走这一步。
　　差遣鬼魂做事什么的。

　　但没办法，上次他失败得太彻底，好不容易聚集的力量也毁于一旦，还差点伤了根本。要不然，他也不会冒险把黎书托付给黎国丰——

　　思绪一时飘得有点远，关遥强行拉回，直视着李家大儿子道：“你既已做出选择，便不得反悔。否则……”

　　后面威胁的话他没说，只带着警告意味地瞥了李家大儿子一眼，李家大儿子立马会意，连忙举起手起誓：“这个你放心，我李程虽不算什么好人，但言出必行！既然选择跟随大师，就一定……死而后已！”

　　他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又连忙补充，“呃……我已经死了，那就……要是敢违背大师，就立马魂飞魄散！”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关遥暗暗叹了口气，随即便抬起右手，将手指轻轻递至李程眼前，说道：“你仔细闻一闻这上面阴煞的气息。”

　　李程怔了一秒，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活儿了，不过随即便兴奋起来，赶忙将鼻子凑近，仔细嗅闻。

　　关遥看着李程的动作，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继续问：“空气中有没有跟这相似的味道？”

　　李程边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气息，边点头道：“有，只不过非常微弱，如果不仔细去感受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掉。”

　　关遥：“能不能嗅到其来源？”

　　李程已离开手指，朝四周嗅闻，“应该可以，不过需要点时间。”

　　他越嗅越远，不知不觉竟飘离关遥十数米远，等他猛然反应过来，略显惊慌地回头看向关遥时，却见关遥微微一笑：“去吧，等找到源头再回来找我。”

　　“好嘞。”李程嘿嘿一笑，随即飘然远去。

　　身后这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问：“你就不怕他跑了？”

　　关遥低声轻嗤：“他大可以跑，跑得越远，魂散得越快。若不幸被其他邪祟捕获，那就不是魂飞魄散那么简单，只能沦为邪祟的补品。”

　　说完，他回过头，看着面前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灰色虚影，“你怎么还没走？”

　　那虚影一副中年男人的模样，圆头圆脸，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长得颇具喜感——要是黎书在的话，一眼便会认出，这不是黎老头是谁？

　　“没亲手把小书交给你，我哪敢走啊？”黎国丰笑呵呵道。

　　关遥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他行走尘世这么多年，要说最为亏欠，也谈得上于他有大恩的，便也只有他了。

　　“当年我即将陷入沉睡，走得仓促，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他突然抱拳一礼，语气诚挚地道：“多谢！”

　　“诶诶……”黎国丰赶忙阻止，“大师说这话严重了！当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恐怕早在妻儿死的那一刻就也没了。你让我照看小书，倒还给我续了十多年的命。”

　　说到黎书，他颇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也挤在了一起：“小书这孩子，自小就懂事。我其实也没费什么心，他就长大了。”

　　“我是真拿他当自己孩子，要不是我这身体不中用，得了绝症，我还真想再活个几十年，至少看看，你们是怎么跟那些邪物斗的……”

　　说到这儿，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于是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急忙转移话题，“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却能介入你们这些人之间，探知一些原本不应被我知晓的事，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所以说起来啊，真正应该说感谢的人是我才对。”

　　关遥看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道：“你这一生广积德行，来世定能享大富大贵之福。”

　　“哦？是吗？”黎国丰朗声笑道：“那就承您吉言了！不过说实在话，我倒不奢望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来世能有个小书这么乖巧懂事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关遥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黎国丰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不喜欢自己这样说，又赶忙改口，“开玩笑，开玩笑，来世什么样又哪里是我能决定的。不过相识一场……”

　　他忽然正了神色，后退一步，动作缓慢而充满敬意地弯下腰身，朝着关遥极为诚恳地深深行了一礼，“我还有一事相求！当年你说过，我老婆和儿子因沾染了邪物的煞气，所以才没有了转世投胎的机会。那要是有一天，你们胜了那邪物，能不能……也给她们一次转世投胎的机会？”

　　关遥却没有直接答应他，只微垂着眼睫，长久地注视着男人弯下的腰身，过了许久，才用平和却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尽力。”

　　黎国丰“噢”了一声，他又不傻，自然听出了关遥的潜台词：其实他也没把握最终能赢！

　　关遥都没把握的事，他一个凡人自然更没话可说了。

　　所以他只能带着满脸的落寞，轻缓地点了点头，也不再为难关遥，而是回头看向了四周漂浮着点点荧光的墓地，以及那一排排矗立在月光下、静谧无声的墓碑。

　　他在这地方已经待了半个多月，每天面对这些，也怪无聊的。

　　他收回视线，然后长长地叹了声气：“既然心愿已了，我也该走了。”

　　或许想到了那个未知的未来，他再次看向关遥，沉吟了许久，才郑重说道：“你们……都要好好的！”

　　随后他便闭上眼睛，灰色虚影的身形也如波浪般开始起伏不定，最终化作点点星芒，在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缓缓上升，越飘越远，直至彻底消失在了天际。

　　与此同时，仍在沉睡的黎书也仿佛心有感应般骤然睁开眼睛。

　　他微微喘着粗气，久久凝视着上方的天花板，脑海中依旧不断回荡着梦中黎老头对他说的话：“小书，爸爸要走了。你和大……关遥，你们都要好好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