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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弘广元年,四月十九日,
汪兴隆为调查八年前联名本章一案,派人四处打探,却因此事牵连甚广,一众奴婢讳莫如深,于是捕风捉影,未见真凭实据。
如此接连半月,终究无可奈何,想联名本章是韦慎出的主意。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不得已差那胖太监葛敬往谭嗣府邸通了消息,约定入夜时城南元丰茶楼见面。
茶楼是隆景年间所建,正对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皆锦衣罗轿,是京中官吏座谈会面地方。茶楼老板是前朝某礼部尚书亲故,因而此间又有“红袍”美名。
初夏时节,夜短昼长,几粒星子镶在蓝黑天幕上,垂落金红灿烂,明灭晚霞。汪兴隆轻装简行,换了身棉布长袍,也未带奴婢随从。径自雇二人小轿,一路出北安门,绕半面宫墙,落脚在元丰茶楼门前。
门前伙计何等精明,一见他脚步轻捷,面上无须,便知是宫里来人。又想朝廷有令,外臣不得结交内侍,想必有要紧关节,于是立刻走上前去,轻声道:
“公公楼上雅座请。”
汪兴隆闻言,不由抬眼看他,想到底前门地界,达官贵人出入,没些眼力也难当迎来送往差事。因此略一点头,尔后跟随门前伙计走上楼去,又说:
“少一时吏部谭侍郎问起,你就与他知会一声。”
那伙计听他说话,心知二人有约在前,于是低声应允,尔后将汪兴隆带至两扇兰草雕花门前。汪兴隆一见那门上兰花,便想起谢元官轿,顿生怫然之意,因而接言道:
“不要兰花,有别间么?”
“有,当然有。”
伙计待客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也不管是何缘由,闻言立刻点头,沿过道行出两步,将汪兴隆带至从旁雅座,又殷勤道:
“公公,您看这间如何?”
汪兴隆撩起眼睑,只见门上一丛富贵牡丹,因而轻轻点头,尔后由伙计侍奉,坐在背门处圆背束腰的花梨圈椅上。他抬手,取过楼中茶单看了两眼,不知谭嗣有何计较,便说:
“来盏木樨香片,其余随谭大人罢。”
言罢,看那伙计退出门去,便四处打量起元丰茶楼来。五彩宫灯朗照下,眼前一面嵌蚌方桌宝蕴光含,正中莲花高脚盘里堆着各色瓜果,不远处四面琉璃窗清辉朦胧。珠帘摇动,金玉满堂,的确京中荣华富贵所在。
汪兴隆一面看,一面想司礼监在潘岳手中清贫如洗,众人日子难过,空有锦绣袍服。于是内心盘算,今后要多收孝敬银子,兽走留皮,雁过拔毛,也好跻身半个主子,如此锦衣玉食一回。
他念及此处,不由怡然自得,却听门外脚步声响。谭嗣便在这脚步声里,裹着绀色斗篷,一身寒风冷露,快步走进门来。
汪兴隆立刻拱手行礼,请他上首就座,尔后堆起笑脸,半真半假的感慨说:
“谭大人好雅兴,识得如此胜地。”
谭嗣本以汪兴隆刻薄小人,不愿与他多言。但那日平波院里,谢元将飞龙卫督察地方一事摊明,眼下情形迫在眉睫,不容他挑三拣四。小人就小人罢,毕竟有些事唯有小人能做。
谭嗣想着,便劝服自己,尔后干笑一声,依言道:
“若合公公心意,也是谭嗣之幸。”
这话说得好客气,想来谭嗣同谢元的新仇旧恨依然在,也依然愿为他提供弹劾谢元的线索。汪兴隆于是含着目光,将今日来意斟酌开口,
“可惜宫中诸事,却鲜有合意。”
他说着,又细声细气,循循善诱道:
“不愧先帝属意,太傅行事那叫个雷厉风飞。只是从前顾念老祖宗,因而对宫里事,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如今老祖宗一去,咱家日子……嗐,马尾巴穿豆腐,不堪提了。”
“怎么,嫌朝廷事少,宫里也不放过?”
“不放过就罢了,连个忤逆奴婢也要保。”
汪兴隆叹了口气,垂眼摩梭扶手雕花,试探道:
“长此以往,谁人有好果子吃?”
“可他毕竟是先帝遗诏的辅政大臣,有圣旨庇护,谁也动不了他。”
谭嗣听出汪兴隆话里意思,却故作不解,摆出副认真思索模样。汪兴隆见状,想他果然奸猾。但密谋之事,多说无益,因而狠下心来,开门见山道:
“只要谭大人愿意帮衬,咱家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汪兴隆闻言一笑,又别有深意道:
“大人还记得八年前,平波院那本联名奏折么?”
“八年过去,还有什么干系?”
谭嗣不想这太监出言一问,直问到个中要害,一时也惊疑不定。他沉声反问,却已刹那间想到谢元同王简师生情重,想到此时翻账似乎也并非坏事。可汪兴隆此人,究竟是否可信,又是否值得他和盘托出此间惊天秘密?
他内心剧烈思索,脸色阴沉而一言不发。汪兴隆眼见事情有门,便立刻火上浇油,断言道:
“当然有干系。八年前王简擅离职守,致使联名本章被盗,一向传言是谢元从中用计。可您仔细一想,如是谢元陷害,那王简合该恨他,为何如今还替他说话?”
汪兴隆言及此处,忽顿了顿,端起面前茶盏。又见谭嗣神色恍然,目光飘忽闪烁,心知他已领悟其中含义,于是又言辞锋利,递出了最后一刀:
“大人,此二人狼狈为奸多年。只怕是穆王余党,不忿先帝遗诏,巧言令色,乱政作难。”
谭嗣听他说话,便想到最要紧处,王谢二人私毁奏折事小,反对百官举荐怀王事大。倘若此事为当今圣上所知,不免离间君臣,陷谢元于不义。况且,即便不能拖谢元下水,也能利用王简从前旧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他于是点头,想汪兴隆果然奸诈小人,然当此境遇,实在不容他挑三拣四,于是叹了口气,说起八年前平波院中骇人秘事:
“隆景四十二年冬天,先帝属意穆王即位,禁止朝中谈论个中人选。眼见怀王立储无望,国舅爷便想出条釜底抽薪之计,命门下大小官吏,共一百二十余人上书举荐,此乃联名本章由来。
腊月初八那日,本意是令左通政秦固,将联名本章混在百官奏折里,一同呈递平波院,再由时任平波院首揆的国舅爷直接转呈圣上。
不料当晚飞龙卫收到消息,又将此事告知谢元。我等亦收到消息,想一场斗争在所难免。因而为使谢元忌惮,撤下秦固,改换通政左参王简代为呈递。
而之后事,便如公公所闻所见。”
“呵,无怪潘岳牵强附会,将八年前平波院中奴婢悉数贬出宫去,原是为谢元遮掩。”
汪兴隆怪声叹道,又想新仇旧怨,不由面色阴沉。却见谭嗣忽狡黠一笑,手蘸茶水在面前桌上写下行工楷小字。他一面写,一面对汪兴隆说:
“不过,国舅爷早已料想此处,因而命人将从前平波院主管改名换姓,安置在偌大皇城中。公公只消去前门春晖班,过往情形,一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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