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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江愍在溯洄延伸出的无数乱线里穿梭,麻木了一般一刻不停。
命运如蛛网一般延伸出了无限可能性。他一会儿看见景行被同村的渔民收养,生活得四平八稳,一会儿又看见他四处流浪,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战火,提心吊胆地凑合着过活——而他消失在了景行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或许那样对他而言的确更好,但眼下这些不是要点。
他能感受到这场溯洄在排斥他,这不难理解,毕竟他目前在溯洄中算是破坏幻境稳定的异类。
即便他和幻铃之间联系的紧密程度远非常人能想象,但他依然破坏不了溯洄的规则,顶多只能在不影响大局走向的前提下动动手脚,比如翻找一下幼年景行的回忆,再比如有选择地跳过一些乱线。
景行是溯洄的主人,他所看到的幻象必然有着自己的行进规律,但江愍不一样,他只能看到一团乱麻,上一秒景行还是襁褓里的婴孩,下一秒可能就是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在某个瞬间,可能看到景行留下的残像——这说明景行也经历了这段,那么顺着这段往下翻找就能省事不少。
但省事只是相对而言,毕竟真正的麻烦事还在后面。
景行是主人,幻境里可以容纳过去的他和真正的他,但旁人不行,到了后面幻境需要再推演一个江愍出来时,混乱几乎是必然的。
他越接近,扰动就越是明显。
尤其算上那位,整个幻境里或许会同时存在三个江愍。
江愍揉着额角——这莫不是第一个不用主人觉醒破局就自己崩溃的溯洄......
不过倒是不用担心八目相对面面相觑的情形——他现在这副尊容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冒牌货。
和景行待久了,他竟也觉得这荒诞场面好笑了起来。
但景行见了约莫笑不出来,换常人见了估计能被拿去添油加醋止小儿夜啼。
他的脸色惨白,眉头紧锁,不祥的霜花爬满了几乎大半张脸,整个人像是刚从寒苦的炼狱里爬出来一般,周身散发着沉沉死气。
景行抱臂旁观的身影再次一闪而过,而眼前的小景行看上去已经和他在路边被江愍捡到时相差无几了。
快要接近了吗?
前不久他就已经感受到幻铃越来越明显的排斥了,景行那头估计也能察觉到不对,或许他能意识到什么也未可知......
巨大的异动从不知名处传来,震得他浑身上下一阵剧痛翻涌还不忘找寻震颤的方向。
这小子做什么了?
景行此刻当然不知道江愍的困局,至少是不完全知道。
景行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到江愍的过往。
他正站在矮墙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小团子。
与小时候动不动就惊天动地的景行不同,江愍安静得令人震惊。
八九岁,猫嫌狗弃的年龄,他正静静地坐在池塘边,垂眸盯着水中的锦鲤。
景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平平无奇的几条鱼有什么惊世骇俗之处值得他这样去观察。
或者也不能说观察,虽然年龄不同,但据他对江愍的了解,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多半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但是谁家年幼的孩子打发时间的方式是一动不动盯着几条鱼看上半晌啊!想想都离奇吧?!
但也确实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江愍向着池子伸出了手。
嗯?他要开始了吗,果然刚刚一动不动是早有预谋合着你小子是在寻思怎么下手捞......
他的手触到了水面。
这幻境里的天气虽然不热,但也绝对没冷到池水结冰,可景行刚刚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里浮现出了冰碴。
江愍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迅速收回了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好在没看到什么人,瞬间绷紧的弦又松了下来。
他现在还小,还不像日后那样能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尽管故作镇定,景行仍是一眼看出了他的慌张。
那种慌张似乎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能赤手空拳搓冰碴,显然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景行回想了一下曾经翻过的卷牍,心下了然。
他出生在了一个对溯洄族人喊打喊杀的时候,尤其是高门子弟,这样的情形被外人瞧见了足以将他打为异类,甚至还会因此拖累整个家族。
所以他的身边才没什么人跟着,所以他不得不孤僻寡言,因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景行叹息。
江愍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几步绕过了矮墙,抬头和景行来了个眼对眼。
衣服很怪,没有家纹,是外人,但父亲今日似乎没有客人要会。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江愍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也缺了阅历,解读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
罢了,还是先开口叫人......
“嘘,”陌生男人笑着竖起了手指,“乖,别惊动了别人。”
“不过你竟然看得见我吗季琛?”他又问道。
那真假话掺半的铃使自从他进了梦境之后就不知所踪,清净是清净了,但少了他的解释,就只能靠景行自己摸索了。
江愍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阁下怕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没有一个叫季琛的人。”他彬彬有礼地回道。
这话若是让以后的江愍亲自来说,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那股子温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但这话从眼前这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让人捧腹。
于是他真的笑出了声。
这下江愍的印象里不止心智不全,还加了一个疑是得了癔症。
景行估摸着再笑就把人吓跑了,连忙收住。
刚刚说到哪了来着,哦对,忘了,他还没到取字的年纪。
“那就不叫季琛,”景行蹲下来,故作苦恼,“江愍?听着生分,小愍?愍愍?不怎么好听,况且怎么像小姑娘似的......”
“阁下究竟是何人?”江愍不解,父亲从不让他出门,认识他的人在整个江家都屈指可数。
他像一只奓毛的猫,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戒备。
“我么......”
眼前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沉思,随后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眉眼弯弯。
“我是因你而在的人。”
“……”
江愍其实一直应付不了景行这样张嘴就漂亮话连篇的人,现在不行,以前也不行。就算他再怎么少年老成,此刻也就是一个年龄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孩子,面对一个满嘴奇怪话的陌生人,说到底还是犯怵。
“阁下莫要再开玩笑,我……”
“三儿……三三!”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虽然稚嫩了些,但景行还是听得出来,是江慈。
“原来你小时候叫三三。”他好像知道了很新奇的事,含笑望着江愍。
“见……见笑……”
景行第一次从江愍的脸上清清楚楚看到了尴尬这种情绪。
“怎么了三三?你一个人对着树说什么呢?”一团绯红色的身影溜达到了他身边。
树?
江愍迟疑着看了看江慈,她的神色不似作伪,又看了看眼前半蹲着的景行,他没有看见景行转瞬即逝的微怔神色,只看到了他更盛的笑意:“别看慈姐了,只有你能看见我的,三三儿——”
那声三三的语调拉得极长。
江愍无视一些废话的能力年幼时就有所显露,他没有再纠结于那声缠绵悱恻的三三,而是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他和江慈,应当是熟识。
“阿姐你看不到吗?”江愍试探着开口。
“嗯?看见什么?”江慈看了看四周。
“哦,我看到了,”江慈故作惊奇,歪头笑道:“我看见一个小傻瓜在这里自言自语呀!”
她揉了揉江愍的脸:“走吧,姐姐带你出去玩!放心放心今天爹不在……”
她拉着江愍离开了。
慈姐之前的性子,原来这么跳脱。
比起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女,他印象里的江慈少了一分真挚,多了一丝锐利。
可惜后来,连那点锐利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了无波无澜的悲喜不惊
江愍一步三回头。
那奇怪的男人站在原地没动,神情似乎有一丝落寞。
落寞也是转瞬即逝的。
景行在思索另一件事。
那铃使说得花里胡哨,但整个溯洄却给他一种虚实难辨的感觉。
他在溯洄里起初是隐身的状态,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旁观,但进了江愍这一层回忆之后,这种隐身似乎失效了,至少江愍是可以看见他的。
为什么呢?
“联……系……推……推……”
有人在说话,支离破碎的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响起。
是谁?!
“啧,我劝你别白费功夫。”
未知的境界中,铃使懒洋洋地看着江愍。
脸色苍白,霜印爬满了半边脸,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不劳铃使挂心。”江愍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一个。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巨大的水镜。
水镜前燃着三炷香,其中一炷已经快烧尽了。
三炷香的时间,如果在香燃尽之前景行没能察觉到现状破局,便是凶多吉少了。
水镜里赫然是景行的现状。
“瞧你这话说的,”铃使贴了他的冷脸也不恼,“若不是我好心把你拦下来,你真以为你扛得住再进一轮溯洄?”
江愍在景行又进溯洄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尽管他反应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半道被铃使拦了下来,眼下只能坐在水镜前看着景行的境况。
“不过你倒还是一如既往地会给自己留后手,”铃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手里那个带着血丝的晶莹蝴蝶,“这种族人之间传递消息的秘宝都能给他——哦,还雕成了一只品味堪忧的蝴蝶。”
“不过溯洄里用起来效果要差上许多,他多半是听不清你想告诉他什么,喏,正懵着呢。”
“是不太好,”江愍终于搭腔,“溯洄里再叠一个溯洄,难为阁下想得出来。”
“多谢夸奖,雕虫小技罢了,”铃使假装没听到他话里的嘲讽,“我现在这不是和你一起束手无策了么。”
“违背溯洄规则的人都会被溯洄所排斥,即便是你我也不例外。”铃使托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若不是这小子死活不买账,我何必出此下策。”
“他又不蠢。”江愍淡淡的。
“嗯,别的事都挺清醒的,可惜一和你相关就变成了十足的蠢货,这是什么?关心则乱?为情所困吗?”
“阁下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实话实说而已,”铃使突然攀上了他的肩头,抚着他颈项上的霜印,“你的的确确长了张能让人发疯的脸,呵,若非迫不得已,我可真是不忍心对你下手。”
他是真的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
“若是逢着一个长相稍微标致些的就下不了手,那你可真是十足十的废物。”江愍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态?”
“没人比你更想我去死。”
“你向来喜欢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以玩弄人心为乐,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江愍轻声说道,“但愿你不会后悔。”
“真无趣,”铃使松开了手,“虽然大差不差,但我可没你想象得那么……顽劣。”
“我只是喜欢看人的选择而已,而恰巧,生死是所有选择里最有趣迷人的一种。”
“但现在,我好像找到了更有意思的选择。”
“景绥宁呢?找见人了没?”江家医馆里,江慈就着灯火钻研着方子。
景行两三天不见踪影,江慈直觉等着她的不会是什么有利消息。
“姑娘恕罪,红衣多方找寻,绥宁公子仍是音信全无。”红衣垂眸。
她对景行的动辄消失无踪习以为常,但在这样的关头还是谨慎为妙。
“知道了,他那头你私下里盯着,别出了差错。”
“是。”红衣应下。
“今日的情况如何?”江慈翻过一页医书。
“稍有好转,病势的蔓延似乎止住了,但原本就染上了疫病的人还是没有起色,”红衣的声音小了下去,“绥宁公子之前关照过的,那个叫七月的小姑娘眼看着……唉。”
“嗯,”江慈应了一声,“怜悯无用,实在控制不住了就叫人带走,眼下再怎么可怜最后都会是一个样。”
“是。”红衣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有什么话就说吧。”江慈瞥了她一眼。
“姑娘,这些天里全城人心惶惶,昨日城东还有人闹事,医馆里的病人如今和淋过油的草堆一般一点就燃,怕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怕也无用,”江慈漠然,低头钻研医书,“我只是个大夫,只会治病救人。”
凡人求生是本能,这咒术的险恶之处就在于此。
求生之人惨死,了无生意之人存活,背后操纵之人当真是用心险恶。
但愿景行不要着了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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