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你很久了

　　这一晚，是尹芮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无梦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江麟已经起身，靠在窗边接电话。

　　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勾勒出起伏清晰的侧脸剪影。

　　“我和尹芮在温泉山庄的酒店里。”他声音压得很低。

　　何牧在电话那头嘶吼：“麟哥，你们太不够意思了，自己去住酒店。你知道我们昨晚是怎么过的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风凉雨啊！”

　　“我不是给你发了信息吗。”

　　“你是发了，你只说你们有事，让我们不用等你们回去，也没说住酒店去了啊。”

　　“这个……是突发情况。”

　　“不管，我们也要住酒店。”何牧被昨晚的雨吵得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儿有点撒泼耍赖，也顾不上其他了。

　　“能订到酒店再说吧。”

　　周末的住宿太抢手，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露营音乐节当晚住帐篷，第二天泡温泉，下午或者晚上就返程，没有住宿的打算。

　　要不是昨晚运气好，他和尹芮恐怕也只能在车上凑合着吹一晚的暖气。

　　“醒了？”挂了电话一回头，就见尹芮瞪着眼睛在看他。

　　扫了一眼凌乱的床被，江麟主动解释：“我试了一下沙发，确实睡着不舒服。你说可以睡床，我就……”

　　尹芮咬着下嘴唇越来越用力。

　　江麟失笑，还想逗一下人的，看这情形怕不是要发飙，赶紧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我就用柜子里的备用被子隔在中间，放心，我没有越界。”

　　他是没有，也不介意两人睡一张床。不过一张床和一个帐篷的区别还是挺大，担心尹芮会心里不舒服，这才用条被子隔在了两人中间。

　　尹芮大概累极了，入睡很快。

　　江麟搬被子他是知道的，撩起眼皮瞧了一眼，又睡过去了。他睡觉没什么形象，霸道惯了，睡着了无知无觉，早把“楚河汉界”给踢下了床。

　　江麟多心机啊，自己是规矩了一夜，但不等于他会拒绝尹芮的“投怀送抱”，反正主动的不是自己，怎么理论都不会心虚。

　　如愿抱了人整晚，但也仅此而已。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看在睡得十分舒服的份上，尹芮没在这个事情上纠结，翻了个身在床头拿到手机一看，快中午了。

　　江麟睡得不沉，早上何牧给尹芮打电话的时候就醒了。他起来摁断了通话，用自己手机回了信息。

　　之后就没怎么睡，半躺着回忆了一遍昨晚和尹芮的对话，确认自己没在脑门一热的情况下把什么都抖露出来。

　　心底最大的那个秘密，不能让尹芮知道。

　　“我也刚起。”江麟说，“睡饱了吗？没有的话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不用了。”尹芮下床钻进洗手间洗漱，“不是还要泡温泉吗？再耽搁下去泡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走。”

　　“何牧说想今晚住山上，这会儿应该在想办法找住宿。”

　　“行啊，我也觉得可以多住一晚。”尹芮吐掉漱口水，“听说这里的温泉式样很多，可以慢慢泡。”

　　“好。”江麟先前对这个事并未上心，既然尹芮这样说，那他也极力赞成再住一晚。
　　他联系前台，想续一晚，跟预想的一样，房间早预订了。

　　两人收拾好，退了房，在酒店吃了个午餐。

　　这里离温泉不远，是和温泉山庄配套的酒店，吃完饭休息一会儿步行过去，还可以消消食。

　　“我不送你过去了，你跟何牧他们约好就行。”江麟划拉手机找周边合适的住宿。

　　“你真不泡？”

　　早前江麟想跟他们一起来，说不下水，只是来见识一下温泉是什么样，尹芮权当是他的托词。

　　谁会花钱买温泉票只是为了看水，这不好比点了一桌美味佳肴不吃，只闻个味。

　　“你……”尹芮眯了眯眼，“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江麟手指一顿，放下手机，认真地看着尹芮，背书似地开口道：“我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

　　“停停停。”这人脑子里是不是装了个程序，一旦触发关键词，就复读机启动。

　　“你不用反复强调这个，我知道。”尹芮说。

　　“你不信的话……”
　　“我信！”
　　“我可以去做体检……”
　　“不用！我信！特别信！真的。”

　　江麟还想说什么。

　　“饱了，我先去找何牧，回头见。”尹芮起身就走，留给江麟一个背影。

　　-

　　“芮啊，你不知道昨晚我们多惨，”何牧袒着胸膛，背靠在池子的石头边沿，四仰八叉的摆出个人形大字，“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啊！”

　　尹芮在水里踹了他一脚：“过去点，池子都快被你一个人占完了。”

　　何牧收了腿，往旁挪了挪：“我跟小秋秋瑟瑟发抖了一整夜。这雨一点不比窦娥的六月飘雪小，人间，有冤情。”

　　尹芮又抬脚踹他，这回何牧躲得快，一脚踹空在水面，水花溅起老高。

　　秋鸣抹去脸上的水珠，笑道：“芮芮哥，你别听牧子哥说得那么夸张。其实就是雨大了点，落到帐篷上特别吵，吵得我们睡不着。后来雨停了才睡着的。”

　　“是啊，我们在帐篷里睡不着，结果你和江麟瞒着我们去开房。”何牧揪着这个事心里不平衡。

　　“什么开房，好好说话。”

　　“那不叫开房叫什么？”何牧反问的理直气壮。

　　尹芮：“……”无力反驳，好像说的有点道理。

　　反倒是自己，受了江麟的影响，对这事越在意越解释反而越不对劲。

　　雨过天晴后，天空蓝得清澈，云朵像点缀上去的锦绣，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金边。

　　几人轮换泡了好几个温泉池，最后这个是硫磺池。
　　一大一小砌起来的两个池子，还没有其他人，成了他们的包场。

　　浓浓的硫磺味充斥着鼻腔，稍大的那个池子标着40℃的温度，而另一个小池，温度接近60℃。

　　大家都没体验过，新鲜得不行。

　　“麟哥不来可太亏了。”秋鸣用脚试了试高温的小池子，“好像还行。”

　　“别吧，你这细皮嫩肉的。”卢杰森拉住秋鸣，指着旁边的提示牌，“还是先从低温来吧，人家都建议了。”

　　“建议又不是必须，”何牧“咚”的一声往高温池跳了下去，“秋秋要是细皮嫩肉，那尹芮该烫熟了。”

　　尹芮看着浑黄的池水新奇，早他们先下了池尝鲜。

　　下去才知道，着实烫人。

　　泡了半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尹芮双手后撑跳上池子边坐着，只把腿泡里边。

　　“芮，江麟在干嘛呢？”何牧问。

　　“问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尹芮两条长腿在水里划拉。

　　“你俩现在关系不是挺好吗。”何牧好奇宝宝附身，“诶，他为什么不泡温泉？这又不是什么极限运动，这么舒服。”

　　“不知道。”

　　“莫非他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伤疤？”

　　尹芮斜睨他一眼。

　　何牧说：“电视上都这样编的啊。不露真容，要么是毁了容怕吓到人；要么就是太漂亮，看一眼就得娶人家。”

　　尹芮听不下去：“你胡说八道什么，他男的，而且你说的不是脸吗。”

　　何牧沉浸在自我推理中：“对呀，男的有什么怕人看的呢。所以他肯定是身上有疤痕，恐怕还非常地吓人。泡温泉得脱衣服，那不就看见了。他不想给人看到，干脆就不下水。”

　　这货分析的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

　　“诶，芮，”他凑过来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问，“昨晚你俩睡一块儿，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每句话都踩在尹芮想灭口的边缘。

　　尹芮抬脚搭在他肩膀上，正要把他往水里踩。

　　“哇靠，你这腿……”何牧顺势抱住，“芮，你这腿好光滑，是硫磺的功效吗？还是你皮肤本来就这么好？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说着还想上手摸，岸边伸过来一只手，把尹芮的腿往旁边用力一推，从何牧的手里脱离了出来。

　　两人齐齐扭头——是江麟。

　　“麟哥说他找到住宿的地方了，现在过来我们这边……”
　　秋鸣泡了一会儿也受不住，起来在岸边的躺椅上裹着浴巾玩手机，看见江麟在群里发的消息，正念给大家听。

　　“小秋秋，人都在这儿了，你播报也太延迟了。”刚刚还在背后蛐蛐人家，何牧有点心虚。

　　“嗯。”江麟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转头盯着尹芮光溜溜的腿，“你们刚刚在玩什么？”

　　看见了还明知故问。

　　“没什么。”尹芮站起身，“我泡完了。”

　　“等等我，我也差不多了。”何牧从池子里直接跳上了岸。

　　这硫磺池温度高，本就不适合久泡，何牧在里面待了这么久，突然上岸，眼前一黑就往后栽，双手胡乱一抓，把旁边的尹芮给抓住了。

　　尹芮被人猛地一带，脚下打滑，跟着何牧也往池子里倒下去。

　　人的本能反应，失去平衡的时候都喜欢乱抓。

　　何牧抓住了尹芮，尹芮就抓住了身边的江麟，江麟抓住……江麟旁边没人给他抓。

　　三人就像系在一根绳上的秤砣，“咚咚咚”先后跟着掉进了池子里。

　　何牧和尹芮倒没啥，身上本来就是泳裤。江麟可惨，昨晚一身湿透，今天又遭无妄牵连。

　　昨天透心凉，今日烫穿肠。

　　这是个小意外，算不上什么大事，置身事外的另外两人还开起了玩笑。

　　卢杰森一直泡在低温池子里：“之前不是说江麟没来太亏了吗，现在不亏了。”

　　秋鸣看见他们掉下去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尤其是江麟扑腾起来的水花，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溺了水。
　　直到三人都在水中稳稳站住，他才松了一口气：“麟哥，来都来了，体会一下真不亏。”

　　温泉池水并不深，对几个大高个来说才齐腰。

　　尹芮往何牧身上泼水：“你故意的是吧，拉我下来。”

　　何牧不遑多让，一边躲一边回击尹芮：“泡太久，我头晕。”

　　“说明你不行啊。”尹芮双手并用，往何牧猛泼水。

　　“你就行了？你都没怎么……呸……泡，还不如我……啊呸呸……”何牧张嘴就被灌温泉水，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再说一句试试，啊？”尹芮自己不停手，还发动岸上的人，“秋秋，快泼他。”

　　秋鸣应援加入混战。

　　好一阵你来我往，何牧不敌两人夹击，投降喊停。

　　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统一打了休战手势，这才逐一上岸。

　　尹芮走在最后，经过江麟的时候喊了他一句：“走了，你这样不难受吗。”

　　江麟掉进池子后就靠着池边半蹲在水里，既没加入他们的泼水战，也没上岸去换衣服，手攀附着池子边的石头，背朝着池子中心。

　　见人没动，尹芮多看了他一眼，延续着笑何牧的话：“怎么了？你也不行吗？”

　　江麟低着头仍没动，扣住石头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尹芮直觉不太对劲，退了回来，嘴里还在玩笑：“泡舒服了舍不得走？”

　　“尹芮……”江麟声音难见的有气无力，尹芮甚至听出了微微发抖。
　　“……帮我。”

　　“到底怎么了？”尹芮挨着他蹲回水里，一扫人脸色，60℃的水温下竟是卡白一张脸，唇色全无。

　　“尹芮——”何牧三人已经裹上浴巾，催促他们一起离开。

　　尹芮没搞清楚江麟的情况，回他道：“你们先走，我跟江麟一起。”

　　“还说关系不好。”何牧嘀咕，又道，“那等会儿餐厅见。”

　　等那三人离开，尹芮碰了碰江麟：“怎么回事？”

　　“我、腿软。”江麟吃力开口，也不知是沾上的水珠还是汗，顺着脸颊滚落到下巴。

　　这状态不太妙，尹芮扶住他，脑子里闪过许多猜测：“你怕水？”

　　大小伙子怕水，齐腰深的水能怕到腿软，这跟江麟平日的形象太相悖了，给人知道怕是有点丢人。

　　“手放我肩上，我带你上去。”尹芮说。

　　江麟乖乖伸出两手，死死抓住尹芮的肩膀，把他当浮木。尹芮面对面引导着他，两手虚虚护着，自己退一步，江麟就紧跟着进一步。

　　像带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循循善诱，小心翼翼。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头顶着头。尹芮没穿衣服，池水温度把表体皮肤浸染得发烫，江麟手掌触及，一片灼热。

　　几步就能上岸的石阶，他走得十分艰难，间歇瞧了一眼面前的人，耐心又认真，毫不嫌弃。

　　终于上了岸，尹芮竟也觉得累乏，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各自坐在躺椅上缓神。

　　尹芮抓过晾在一旁的干净浴巾，自己披了一条，扔给江麟一条。

　　江麟擦干脸上的水，对尹芮道：“多谢。”

　　尹芮甩头发上的水，问：“你真的怕水？”如果是这个原因，那就能解释江麟为什么不泡温泉不下水。
　　可平日相处里毫无征兆，完全看不出来。之前他接近池子，也没表现出害怕，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要说不是吧，尹芮能肯定，刚刚那副样子不是演出来的。

　　江麟抓着浴巾一角擦头发，没答话。

　　尹芮没追问，继续甩头发。

　　霞色西斜，隐没在渐暗的天光之中。

　　地灯逐一亮起，温泉蒸腾，雾气蒙蒙，潺潺水声在两人莫名默契的静谧中流动。

　　此情此景，无比安宁祥和。

　　片刻，江麟停下了动作，任由浴巾从头两侧垂下。
　　他望向尹芮。

　　“昨晚我说，四岁那年，我爸在我面前自杀了。”江麟吞咽了一下，“他是投江，溺亡。”

　　尹芮没说话，回望向他，却看不清掩盖在浴巾之下的那人的五官和神色。

　　“从此以后，我再不敢下水，水会吃人。”江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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