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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之一
时事变迁,命运流转,都如同那由一根细细的引线点燃的烟花一样。点燃的引线在或明或暗的地方亮起寻常的火星,引线一点点缩短,在无人可见的地方触及火药,然后喷发,然后绽放,那绽放于呼吸间的绚烂芳华,夺目只是一瞬,然后熄灭,然后归于平静。最后,黑夜依旧是黑夜,清辉下依旧有云卷云舒,唯有些许残留的硝烟是一场惊心动魄曾经存在的证明。
笼罩在黑夜下的大地上,将妖军营地尽数摧毁的人族军士如潮水般褪去。火焰蔓延,又像是另一场赤红之潮湮没了残破的帐篷和一地鸟兽尸身。
烟花已经逝去了。
西北面的矮山上也是一片树木参天的密林,在人族的气息彻底从妖营周围十里消失之后,密林的黑暗中亮起成对的闪着黄绿幽芒的光,每一个都像是浑圆的小小月亮。
二三十个匍匐于地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为首的两只体型最大,抵得上大半只成年老虎。月光掠过此处,金橘一闪而过。
夜又深了几分,那二三十只小兽紧随着为首最大的两只穿梭在秋夜的寒风中,循着火焰的气息,朝火光冲天的妖营而去。
亮堂的火焰将它们的皮毛照得金黄,若有人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群小兽的形体与狸奴别无二致,且均是通体为黄的乌瞳金丝虎,只有为首两只体型格外大的上半张脸面具似的长着黑色的甲片。
最大的那只口吐人言,声音苍老却雄厚:“此处有毒物,你们在此守候,我们去吞食便好。”话中的“我们”自然是只它和另一只体型大的。
众小兽齐声道了声是,随后便散到四周各自警戒。而那两只黑甲覆面的乌瞳金丝虎变为人形,丝毫不惧火焰般直接走进了火海之中。
战场向来是凶煞之地,一场大战后必定有诸多生灵死于非命后留下的怨念,更有无数死尸暴于荒野,若不加以处理,迟早会生出毒瘴将这片土地变成无生的死地,甚至会有毒体恶妖诞生。食地一族的使命便是吞食这些会为苍生带来大难的隐患,那数十只乌瞳金丝虎般的妖兽便是食地,为首的两只便是有着太仓的主家,也就是照晖的祖父照天和父亲照冕。
许久之后,云层又一次遮住了月亮,薄薄的火墙中走出两个玄衣的男子。一人满头银丝,脸上有些皱纹却不显老态,便是照天,另一人成熟雄俊,是照晖之父照冕。火墙渐渐熄灭,隐藏在黑暗中残破的妖营里已经没有一具妖的尸体了,连熊熊燃烧的火焰都被吞食得丁点儿不剩。
照冕鼻头微动,皱起了眉头要说些什么却被照天制止。照天环顾四周,只见到无垠的黑暗,但他很清楚藏在其中的有什么。
轰的一声突然从身后死寂的营地中传出,是被火焰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柱子再也受不了施加其上的重量,不堪重负地倒塌了。照冕忽地回身走到照天身后,若无其事般与照天背对着背站着。他二人均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照天嘲弄般笑了一声:“是哪位朋友提挈诸位来此?何必藏头露尾,不如出来一叙。”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既然已经杀了我的后嗣,那诸位也应当知道,今夜我照天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照天周身的气息忽然变得灵力,黑色的妖气在周身涌动,泛着寒光。
数十道橘金色的身影从黑暗中飞出,上百只形态各异的妖从黑暗中浮现,将照晖和照冕二人包围起来。看着那一只只气息已尽,甚至有些身躯不全的橘色猫儿,照冕目眦欲裂,照天眼中的寒光宛若实质。
阴恻恻的声音重重叠叠传来:“你食地一族妄为妖类,非但不加入妖军,反而屡次暗中帮助人族!如今人族大胜,我妖族吞并人族成为天地至尊之大计前功尽弃,你竟然还敢来吞食同族之亡身!”“那个在战场上拿着一把银色长剑的小杂碎是从你食地一族中出来的吧!浑身上下都是食地的臭味!他不知杀了我多少徒孙!”“叛徒!”“受死吧!”“不灭你食地,难解我心头之恨!”
“食地和你们从来不是同族。”照天冷冷道,双手各执起一把黑光凝练的细剑。照冕手中也同时出现了一把妖力凝成的黑色巨剑。
四周安静了一瞬,随后光彩陆离的妖力笼罩了这片土地。
……
邛川、望水、端宁三州交接之处有一座不知为何会让看见的生灵都不去注意的山,这座高耸入云的山从上到下都被接天的白色云雾笼罩着,山上的青绿和华光时不时从云雾间的空隙中露出。
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山急行而去,照晖握着马鞭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脸色苍白,全然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照晖已经不敢分出灵识探查车厢中的气息,他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到鸿蒙神山找到沧岚月。
马车跑了整整一天,夕阳将影子拉长,马蹄不只是踏在地面上,更是落在了照晖心上。照晖远远地便看到鸿蒙山下站着的人,银灰道袍,银色头发,不是沧岚月,但身上浑然天成的淡漠与沧岚月如出一辙。马车停在戚梓鸾身前时,天色正好黑尽了,比往常还要净明的圆月落在山顶。
照晖跃下马车,快步走向戚梓鸾,急不可耐道:“快带我去见沧岚月!”戚梓鸾看了紧闭了车厢一眼,叹了口气:“带他们一起上山吧……沧岚月不知何时能醒,若是来不及,我也可借月之力暂封食地太仓。”
“你,你为何知道?”照晖有些讶然,全然是急中失智,忘了戚梓鸾和沧岚月的关系,随即又反应过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沧岚月怎么了?”
戚梓鸾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自顾自施法隔空将车厢打开后,让其中奄奄一息的两人浮在空中飘出车厢。这仅存一息的两人便是照天和照冕。
“跟我来。”戚梓鸾无视了照晖急得要喷火的神色,转身便向山中走去,照天和照冕飘浮在他身后。照晖咬牙跟上,一路上都在强迫自己冷静一点。
上次照晖来鸿蒙已是一百多年前了,但去往临月台的路依旧是那条,而临月台的景象也未曾有什么变化,除了不见那个一尘不染的月。
临月台上仅有点点细碎的金芒,细小的月桂缓缓从树上落下。想来是有着戚梓鸾在打理此处,地上并没有没有太多的挂花。之前每次照晖来临月台时,地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花朵,踩上去有一种绵软的感觉,会发出细碎的声响。月桂落入湖中便会直接沉入湖底消失不见,故而照晖也从未见过千泪湖湖面有桂花漂浮。
没有见到沧岚月,照晖提起的心始终放不下,不由得再问:“沧岚月到底怎么了?”
“你可知人族大败妖族?”戚梓鸾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我自然知道!”照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随后他也察觉到这样的语气不妥,深吸了一口气后平复些道:“若非如此……那些走投无路又对食地怀恨在心的妖物又怎会出手报复!三千岁往上的大妖,那是许多妖类中的翘楚,寡不敌众,纵使我祖父、父亲再有食地神力又如何!”
躺在他们面前的人已是气若游丝,似乎下一秒就要魂归天地。
“人族原本并未如此顺利。”戚梓鸾丝毫不意照晖激动与否,定定地看着湖面某处。
照晖双目一凝,猛地回想起昨夜昼夜反复的异象,惊声道:“那是沧岚月做的?!”
戚梓鸾颔首,语气里带了些复杂的怅然和无奈,“神也并非可以为所欲为的……”
“不要吓他了。”一道略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后雪色衣衫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的湖面上。沧岚月带着往常那抹浅笑,伸手捏了捏戚梓鸾的脸:“他都要急哭了。”
戚梓鸾僵在原地,不想拒绝沧岚月的亲近又觉在外人面前此举不妥,矛盾之间也就没了动作,只抿嘴噤声。
照晖又惊又喜:“沧岚月!”见到沧岚月,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视线转到昏迷的祖父和父亲身上,脸上的惊喜消弭,变为了悲恸,“之前向你求的那件事情……如今怕是到时候了……”照晖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向沧岚月俯身作揖,声音颤抖:“恭请沧岚月为食地照天、照冕消身送灵!”
照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临月台,沧岚月收敛了笑容,神情一下变得伟岸肃穆。戚梓鸾主动退后两步,照晖紧随其后。
足尖在湖面轻点,一阵涟漪荡出。借着千泪湖中的至纯虚灵,沧岚月周身汇聚起神力,一束银光从他袖中飞出,散为十一片玉简悬在沧岚月身周。
一支水润的玉简落到沧岚月手中,照晖隐隐能分辨出上面写了两个字,却是他看不懂的神言。只见沧岚月左手持着那片玉简,右手屈指在上面一弹,照晖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波动蔓延开来,笼罩了照天和照冕的身躯。
“回天乏术,早入轮回——灵归去兮!”沧岚月话音刚落,照天和照冕身上变燃起了漆黑的火焰,他们的身躯在火焰中缩小,变为两只寻常猫儿大小的甲面乌瞳金丝虎,最后化作两团拳头大小的灵气团湮灭在黑焰里。
月桂簌簌落下,落不尽神的悲悯,落不进食地的悲恸。
照晖看着照天和照冕原本飘浮的地方,迟迟没有回神,直到一片写着两个他不认识的字的玉简递到面前,他才顺着拿着玉简的手看向沧岚月。
“书‘陨·净’之力过于强力,不便予你。此爿书隐、护二字,可助你隐去行迹,设立结界。如今食地主家仅剩你一人,残存世间之妖怕也不会对食地善罢甘休,此物借你护身,也可护食地阖族。”沧岚月声音轻柔,像是一只抚平照晖心上悲伤忧愁的褶皱的手。照晖没有推脱,立即接过了玉简,向沧岚月行了一个不跪的大礼,“神恩难忘,永世以报!”
沧岚月摇了摇头,神色间透露出无奈和为难:“我不得干涉苍生太多,给不了你和你的族人直接的庇护,往后一切要靠你自己了。”他有了一个想法,但尚未决断,或许他又该沉睡许久,将不知世事,更无法干涉什么。
照晖以为沧岚月给了他神器便是灵规天道所容的极限,言辞恳切:“如此便足够了——你身体如何了?”
玉简衬得沧岚月的肤色白得几近透明,头脑中已经传来晕眩,沧岚月努力稳住身形,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无碍,只是有些乏了,要睡一会儿。”
这“一会儿”便是数日。
另道——人族班师回城后,所有人都因胜利的亢奋而无法入眠,城中翘首以盼的民众得知捷报后甚至比参加战斗的军士还要热血沸腾。
北都内灯火通明,照月疏隔着一里地都能听到城内的锣鼓喧天。他曾说过要带他去看烟火人间,那就是人世间的繁闹吗?为何他此时并没有多向往,也不觉得沧岚月会喜欢……
“照二公子?公子?”
轩辕霁霄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照月疏朝她看去,轩辕霁霄替他寻了一匹马,此时他们二人并驾齐驱,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紧跟着的是韩牧青他们七人。
在照月疏疑惑的目光里,轩辕霁霄控制着马儿又向他靠近了几分,两匹马几乎要贴上了。轩辕霁霄刻意压低的声音落到照月疏耳中:“城中耳目众多,明日酉时,北城门外。”
照月疏颔首,沉默着驾马和轩辕霁霄隔开了些距离。轩辕霁霄如今是个明白人,一看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想到了谁,但又想到那位的身份,她都不知道自己和照月疏谁更可怜一点了。
火把照不亮黑夜,斑驳的火光落在韩牧青脸上,将他的半张脸照得隐晦不明。韩牧青看着那两个显得娴熟的身影,目光落到照月疏身上,心中冷笑:不先让你春风得意,你又怎会明白跌入谷底的滋味!
举城之民夹道相迎,轩辕霁霄得体地笑着,叫人领略英姿容光。不似轩辕霁笑的姿态从容,照月疏第一次见到这番场面,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浑身肌肉都僵硬起来,面对那一张张溢满笑容的男女老少,他也只能冷着脸以免自己露出什么奇怪的笑容。照月疏只是一般英俊,单看面容是比不上韩牧青的,但始终挺拔的身子倒显得他飒爽英姿、气宇不凡,更吸引人的目光。
“你看!霁霄公主旁的那位将军怎么不笑啊!”“人家俊俏,不笑也好看!”“哟哟哟……”后面的话没有再传进照月疏耳中,大抵是那位女子调笑的语气热闹了好友,被人捂住了嘴,不准再说了。但类似的话,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含糊传来。
好不容易走过繁华的街道,进入宫墙内,四周才渐渐安静下来。照月疏不自觉松了口气,看得轩辕霁霄觉得好笑。
照月疏再也不想经历那般万众瞩目的时刻,趁着轩辕霁霄下马时便迅速隐没在一众军士中,跟着士兵回营后寻了个不易让人察觉的角落休息。此夜难眠,被勒令回营休息的士兵是如此,树上看月亮的照月疏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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