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在医院里的时间是压抑的，好像时间失去了它的流动性，凝滞不前。封闭的病房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将生死离别的残忍揭开给人看。长久在病房里待着，会让人在疾病伤痛面前丧失信心。
　　方明去儿童病房照看程天赐，而程意和沈西朗在程心病房外面守着，他们约好到凌晨三点换班。
　　程心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仍然昏迷中，就算他和方明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没用。
　　医生说了，在观察期内，
　　程意晚上只吃了几口云吞面，却在程心身边守了好几个小时，早就饥肠辘辘。加上他情绪起伏大，感冒也还没好，现在面色看上去更难看了。
　　沈西朗道：“程意，你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顺便休息一下？”
　　程意摇摇头，他仍然直直地看着玻璃窗内昏睡的程心，道：“不用了，我不饿。”
　　“我怕你还没等到她醒，自己就先晕过去了。”沈西朗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程意之前没太留意，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程心比起以前消瘦了很多，程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开始反省，平时他收到程心的关心，却鲜少去问程心有什么难处，也没有为她排忧解难、为她分担压力。为了不让自己担心，程心从不会说自己遇到了什么麻烦，程意竟就这样以为她过着顺风顺水的人生。从程天赐口中，他应该早就发现端倪的，但他却没有把程心的家庭矛盾放在心上。
　　为什么总是在失去了之后才懂得珍惜？
　　“起码喝口水吧。”沈西朗的语气淡淡的，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自动贩卖机里有零食，你要吗？”
　　程意接过水道：“谢谢，矿泉水就可以了。”
　　他抬眸看向沈西朗，却发现对方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西朗的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还有些坐立不安，用手捂住脸，似乎很辛苦。
　　程意原以为是他太累了，便问：“沈西朗？要不要先回家？不用一直陪着我的。”
　　沈西朗轻咳了一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但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程意觉得，沈西朗越是这样说，就越可疑，“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是被我传染了感冒吗？”
　　程意从座位上站起来，凑近沈西朗，想伸手去探沈西朗的前额，却被沈西朗躲开了。
　　“你到底怎么了？”
　　程意愣了愣，他无意中瞥见沈西朗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我只是不太习惯消毒水的气味。”
　　空气里确实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但很淡，不至于像正常时那样刺鼻，因为距离清洁阿姨来过这里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这里的通风设施很好，不会过分滞留消毒水的气味，即使有异味，也很快消散。
　　程意吸了吸鼻子，说：“可能是因为我感冒了，什么也没闻到。”
　　他明明记得，沈西朗没有鼻炎或是敏感症，怎么会因为消毒水的气味就感到不适？
　　但程意没想太多，他相信了沈西朗的话——毕竟沈西朗以前几乎不对他说谎。
　　等待的时间越长，程意越是冷静。因为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回忆、反省和思考。但沈西朗却似乎显得越来越不安、焦躁，却仍沉着自若，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程意道：“你可以看手机，没事的。”
　　看手机是暂时转移注意力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但沈西朗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只是说：“我去下洗手间。”
　　“好。”程意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在病房里。
　　沈西朗回来后，神色自如了许多，但他前额的头发挂着水珠，衣袖也湿了，显得有些狼狈。
　　看起来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来缓解他的焦躁和紧张。
　　程意却觉得事情吊诡起来，沈西朗不同寻常的表现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沈西朗有意向自己隐瞒了一些格外重要，但程意毫不知情的事。
　　程意转念一想，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多好奇，他对此也应该保持最基本的尊重，具体的做法则是避免主动询问。他相信，总会有对方心甘情愿地坦白一切的时候。
　　“沈西朗，你看，我姐的手指动了。”程意盯着病房内的程心，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虽然只是及其轻微的颤动，却意味着程心可能快要醒了。
　　程意脚步踉跄地贴近隔开他和程心的玻璃窗，手心贴在上面，凑近去看。
　　随后，程心的眼睫轻颤，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医疗通讯设备发出嘀嘀的响声，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为程心做大致的检查和评估。
　　程意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进了病房，远远地看着医生护士们在进行讨论。
　　最靠近她的护士旋转了病床下的把手，让程心靠着床坐起身。
　　“程小姐，请问你有感到不适吗？比如说头疼、头晕？”
　　程心想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头部，却发现缠绕了绷带，她的声音沙哑：“我的头很疼。”
　　“你还记得你在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记得，为了躲避斑马线上的行人，我开车不小心撞到了花坛。”程心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呢喃，“当时，我的儿子也在车上……天赐，医生，程天赐在哪里？他还好吗？”
　　医生笑了笑：“不用担心，程天赐小朋友只是受了轻伤，正在六楼的儿童病房接受观察——那么，你除了头疼以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程心摇摇头，说：“没有了。”
　　医生又问了程心几个与常识有关的问题，程心都答得上来，只是稍显迟钝。
　　“医生，我姐她还好吗？没事吧？”程意追着医生问。
　　“请家属放心，程小姐没有大碍，留院观察一个星期，好好养伤。”医生看着程意道，“不过，保险起见，明天还是需要做个全面的体检。”
　　“谢谢谢谢，谢谢医生。”程意如释重负，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就在程意想着要不要给医院送个“妙手仁心”锦旗的时候，程心说：“西朗也来了啊。”
　　“嗯。程心姐，感觉好点了吗？”沈西朗是跟在程意后面进来的，对程心颔首示意。
　　“好多了。你和小意一起来的？”程心的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
　　程意的冷汗又下来了，他总不能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程心。但以程心的观察力，他和沈西朗的关系就算掩饰得再好，也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
　　于是程意道：“对，我今晚原本和他一起吃饭。因为在单位附近碰到了。”
　　程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么巧。”
　　“别问我们怎么样了，姐，你真的没事吧？如果有不舒服要快点告诉医生……”
　　“小意，你怎么和小孩子似的，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
　　程意不知道他姐是心态好还是什么，居然还拿他打趣。
　　“我只是很想见天赐。他有哭吗？有没有发脾气使性子？”
　　程意道：“没有，他很乖，一直很安静。”
　　程心的眼里浮起了忧虑：“天赐他越是这样，心里其实越难受。”
　　程意连忙安慰道：“姐，不用担心，天赐很懂事的。等检查出来，你身体好些了，再让他来看你。”
　　“也对，”程心点点头，将目光移向程意，“现在几点了？”
　　程意看了眼手机锁屏：“两点多了。”
　　程心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外面等我醒？小意，你快去休息吧。”
　　她的温声细语，让程意恍惚了一阵，感觉美好得不真实。
　　“没事，我不累。姐夫还在程天赐的病房，我现在打电话给他。”程意笑了笑，“你看我这记性，我都忘了通知他了。”
　　程意的鼻子酸酸的，发热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程心一愣，又微微笑道：“有什么好哭的？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的。”
　　程意眼睛和鼻尖通红，他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努力平抑语气里的哽咽：“你没事就好。”
　　“让方明下来，”程心看向一旁的沈西朗，“西朗，麻烦你陪程意回家吧。”
　　沈西朗点点头，说：“好。”
　　程意愣了愣，他不知道程心怎么就下“逐客令”了：“姐，我说了好多次了——我不累。而且，你要人在这里照顾你，光是方明怎么够？”
　　程心道：“我过会儿会和方明商量的，不出意外的话，会找个护工。”
　　“那我还可以帮你物色人选。”
　　“你明天还要上班吧？先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让方明转告你。我们电话联系，好吗？”
　　见程心坚持不退让，程意也只好说：“好，那你也好好休息，伤口才愈合得快。”
　　出了病房，程意看了看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说：“我去买瓶咖啡。”
　　沈西朗道：“我去帮你买吧。”
　　“好。”程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擦干了脸上的痕迹。
　　刚刚他的情绪的确失控了，他没想到，自己看到程心平安无事后，会这样激动。
　　“你的咖啡。”沈西朗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喝这种提神的饮料。
　　“谢了。”程意接过咖啡时，碰到了沈西朗的指尖——他的手像冰一样凉。
　　医院里有中央空调，虽算不上温暖，但也不冷，他手怎么会这么冰？
　　程意抬眸，想从沈西朗的表情上找到某些蛛丝马迹。
　　察觉到程意的目光，沈西朗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程意想了想，还是说，“你是不是很冷？我把外套给你。”
　　“不用，我没事。”沈西朗的语气淡淡的，似乎真的没什么要紧的事。
　　如果不是程意之前发现他状态不对劲，还真的被他糊弄过去了。
　　程意留了一个心眼，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回去吧。”
　　沈西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如果让他知道，程意发现
　　之后，程意在走廊里打了电话给方明，不到五分钟，就看到方明从电梯里出来。他脚步有些踉跄，但原本面如死灰的表情别欣慰和轻松所取代。他看了眼程意，说：“谢谢。”
　　简短的两个字里包含了千言万语，他们对视的那刻，一切不言自明。
　　只有经历过快要失去的苦痛，才会懂得珍惜当下的重要性。
　　“我来开车吧。”在医院门口，程意提议道。
　　“怎么？你想疲劳驾驶？”沈西朗睨了他一眼。
　　有力气揶揄自己，说明沈西朗已经从那种古怪的状态里走出来了。的确，出了医院后，沈西朗的面色没有那么苍白了，眼神也不再失焦，有了平日里的神采。
　　难道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单纯地受不了医院里的气味？
　　不，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沈西朗总是习惯戴上严丝合缝的面具，即使是程意，也很难从微表情去分析他真正所想。
　　虽然目前看来，沈西朗已经没事了，但程意还是记住了他今晚不同寻常的表现。
　　“我好着呢，喝了咖啡之后精神多了。”程意笑了笑，有些感慨地说，“还好我姐没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终于可以回去睡个好觉了。”
　　沈西朗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道：“好了，准备回家了。”
　　程意一愣，那个自己常年独居的小公寓，向来被他当员工宿舍看待，有了沈西朗参与，仿佛它真的成为了一个“家”。家，就像小学的时候学造句时说的一样，是最强大的避风港。
　　程意一直以为，父母去世、程心出嫁之后，自己就没有家了。
　　但沈西朗却给了他一种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让他开始产生依赖和贪恋。
　　程意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沈西朗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他怕重蹈自己十年前的覆辙——飞蛾扑火般的壮烈和孤勇，换来的只是一个忙音的电话，和一条轻描淡写的分手短信。
　　“程意，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沈西朗问。
　　沈西朗的话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程意抬眸道：“我没事。”
　　夜色深沉，晚风冷冽，但沈西朗给他的，却是一片温柔的暖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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