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风追寻录

　　早上八点，吃过早饭后，便动身前去拜山。

　　父亲载着母亲四姐和我，后尾箱放着每户人家准备的一蓝子用来拜神的鸡和一箱糖果饼干。
　　溪表叔车里装着五把锄头，蜡烛，纸钱，坟头纸，炮仗这些。

　　其余亲戚开着辆三轮和一台摩托车，比我们先一步抵达。
　　我总是记不住亲戚们的称谓，什么叔公，舅公....这些我统统不想去记。

　　一年就清明见一次面，出了农村，更别提会来我家登门拜访过一次，记住这次，下一年这个时候又该忘了。

　　七座山二十六座坟墓均无墓碑。

　　有时甚至是那些大人都说不出埋的是谁，老一辈带着父辈那代人，一个又一个踏勘过，这样传承下来，只有那些老人才记得住先辈坟墓地图。

　　到了我们这一代，如果没有农村的亲戚带路，压根记不住去哪个坟头拜。

　　去到一个坟墓，首先要清理周围的杂草，清理完后，会呈现出一个中间隆起，周围凹陷，左右两处有一个明显突出的地，每次清理完后给我的感觉，都像是一座平躺的大山。

　　接着要在这座山上的顶端放上坟头纸，中间一张，上面一张，左右各一张，拿小石头压住。

　　然后各家拿回自己的篮子打开放在墓前，整齐的排成一行，从篮子里拿出只得放在鸡面上的三个小杯子，倒上烧酒，放在篮子盖上，盖子必须要放在鸡的正上方，大概是这样子看起来整齐。

　　拿上三支香，两根蜡烛，凑到才叔烧的纸钱，黄纸燃起的小火堆处蹭火。
　　虽然这样说对先人大不敬，但这样蹲着，拿住一捆长条的香和蜡烛对着火堆，特别像是在烧烤。

　　把盖子上的酒，双手端扶住，一字横向倒在坟前，鞠上三个躬。
　　父辈们嘴里念叨着，保佑家庭平安，今年发大财这样的话。

　　表叔们会习惯性拍下盖子上的土，杯子收好，众人离去，最后留下一人，听见响彻山头的炮仗声，这一流程就结束了。

　　无论清明那几天是刮风下雨，山路黏滑，都照做无误，我被父辈那代人对先人的尊敬，不畏险阻的精神给感动到，可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帮先辈们刻上墓碑，打上石基，这样省时省力，又不会记错，之前曾听说拜错了山坟，闹出笑话。

　　我憋着一肚子问题，怕犯了忌讳，不敢去问。
　　我们穿过一片田野，来到一处肥沃的墓里，那坟头草都有两个我那么高，又多又密。

　　这墓在别人家的田地边上，底下有引水的毛渠，父亲他们守在下面，一把火给烧了，用锄头按压草堆，以防火苗飞出。

　　火势很旺，烧了足有十几分钟，也不用我们这些小孩干活，就在一旁装有零食的车尾箱，边吃边看着大人们怎么做。

　　父亲的车挡住了别人去路，往上山的坡路上停，又怕停太远，倒回来一点，在车上喊了句。
　　\"后面的看着点。\"　其他人都在忙，根本没人理会父亲。
　　我听见父亲的喊话，但不知道对谁说，我又不会，于是躲到一旁装作听不见。
　　在路边一个荒废已久，破损的辇车上，上面堆满尖牙的竹子旁边站着。

　　突如其来的一只蝴蝶落在花丛中，我没有靠近，怕惊扰到它的兴致，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它。
　　丝毫没有留意到父亲的车正在往我这边后退。

　　等我回过神来，大声喊叫着
　　“不要后退啦！不要后退啦！”
　　父亲没听见，竹子扎进左后尾灯里，他还继续往后倒，这才感觉到硌到什么东西，赶紧走到后面查看情况，被捅了个铅球大的洞。

　　“死咯，穿甘大个窿。”
　　看见我在车后面。
　　“你系后面做咩吾同我讲，啊？等我撞埋上去？”
　　“我有叫你，你自己听唔到。”

　　父亲一副怨天忧人的说道：
　　“好心你系后面走上来同我讲声啦！你体见我向后褪，都出句声啦！
　　“修起身，又唔知要嗮几多钱，唉....”
　　“我都冇体见你向后退，我都有叫你，你自己听吾见，又赖我。”

　　父亲听到此话，瞬间就来了气。
　　“后面得你一个，我都叫左你体住后面个啦，自己屋企噶野，你都吾体住来，积碌木甘企系度有咩用。”
　　我小声的抱怨道：
　　“你都冇叫过我。”

　　父亲暴躁地指着上面对我怒吼
　　“我系上面叫左几百声，你扮聋听唔见系嘛！生埋滴甘蠢个仔，撞聋。呀！蠢咯！体见台车撞埋去，都吾出声。”
　　父亲插着腰，眺望远处山间，自言自语道。
　　“蠢咯，生埋一窦傻仔傻囡，都唔知前世做咩孽......”

　　我趁机赶紧离开，继续反驳父亲的话只会惹他更加生气，害怕他继续把无名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

　　父亲仍不依不饶的向周围看热闹的亲戚说起这事，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卸到我一个小孩身上。
　　“体见你就烦，企起度碍眼。”

　　父亲让表叔载我回家去。
　　我越想越觉得憋屈，明明刚才父亲在喊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应该听见了，却都一副束手旁观，自顾做着别的事。
　　就因为我出现在车后面，看到了快插进竹子里，没来得及叫停，反倒是成了这一切的罪人。
　　明明自己都躲到这么显眼的陷阱边上，根本没想到父亲自己啥也不看，这条路这么大地方能停，就往我这边后退，撞出个大窟窿，就把黑锅盖在我头上。

　　父亲回到家里，又当着爷爷奶奶，姑姑婶婶，表哥表叔，和其他亲戚在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数落我。
　　父亲看我的眼神里，恨不得要把我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举起手想要打我。

　　我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无助地抬头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祈求能在当中，有人能够替我说话。
　　我看向母亲，母亲则是一脸忧愁，目睹自己的孩子，即将处刑，却什么都不做。

　　我顿时感受到一种坠落深渊的绝望，再次看向众人的眼神时，
　　仅那么一瞬间，我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鄙夷，蔑视，嫌弃，厌恶。

　　众人的眼神如同无形的手，把我的头颅死死地摁在地底下。

　　我抬不起头了，眼里充满了恐惧，想要反驳的话，到嘴边却像个哑巴一样说不出口。

　　这件事成为我众多阴影之一，我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无法再得到清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愿意讲话。
　　之后每逢过清明节，我都很惧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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