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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千行
一宿凉雨霁去,打得匝地泪痕一般。宫则书一语不发,只顾淮阳郡内一路东西南北,半日飞檐走脊。如此这般,反复三回——直教全寄北只一闭眼,便能把这家那家驿站生辰八字,这个那个驿卒姓甚名谁,倒背如流。
全寄北十分不明白,探了声道:“作什么寻来寻去?那胡居年可不往驿站里当差。”
他何曾知道,早间宫则书一觉醒神,正欲开口与他吩咐交代些什么话,欲语未语间,竟忽地解不过又浮上心头的一段怅然失措。宫则书倒在榻上翻来覆去,昼悬夜想这许多日,也十分想不明白——如何竟早已丢不下身边这个人来?当真是——日日夜夜有个人猴在一旁,即便相识不过数月,亦再难戒下这其中辅车相依的滋味么?一时竟不知当恨这自己不恨。
宫则书煞住步子。一回身,似柔非柔的把他腮上一拧,一面咕哝“怪事”,一面一头扎进旁的偏僻巷子里。
全寄北不觉“哎哟”一声,宿一眼委屈道:“这是在生哪门子的闲气?”
言罢一声不吭,只管嗟来叹去。半日忽地心下大喜,一道烟又追了去。
只见宫则书正痴痴立在一处十分不起眼的驿站前。
又见他吃过三口酒,忽地一声高吟:“剜半生赘肉莠骨,许一世花容月貌。”
一旁殿春红正从驿站徐徐步来。闻见“许……容……”二字,心头不免一悸。一歪身倒在门槛处,险些绊个七仰八叉,失了花容月貌。
殿春红双目圆睁,欲瞧清楚那吟诗的当是个什么人物——却眼睁睁看着宫则书大腿一抬,正从自己头顶风一般拂过,直往那驿站里扎,十分不客气。
殿春红这才记起什么似的,耳边忽地萦绕起花长老的话来。当日万千叮嘱,正往心头一敲一打的。仿佛一道蝉吟过耳,字字刁钻,直催红颜老。
他便是想:这个如花似玉的男人作什么仍是个活蹦乱跳的,竟无一毫毒发要亡的凶兆?此人作何能如此这般神通广大,三头六臂似的,叫他既躲过去上回,便也逃得过这回?
殿春红一面苦苦思来想去,一面拿殿春花枝往地上划来划去半日。竟十分身不由己的,把“宫则书”三字,生拉硬拽成“许容”二字,方才昏昏作罢。
便起身往驿站里一瞧。只见宫则书扬了袖袍,一阵走笔疾书。落下几个铿锵大字:许老掌门疾重恐危。容兄速回。
——字字撞得殿春红心头鬼闹鬼打似的七上八下。
又见宫则书將那信笺交与驿站小厮,叮嘱道:“务必快马加鞭,飞檐走壁。把信明日送达。”
几笔几划,几言几语的工夫,殿春红早已魂悸魄动。那一整日里,旁的话一句不肯发,可一旦逢遇个出双入对的男男女女,非要鸾姿凤态指手画脚一句“使不得”,方才称愿似的。
——仿佛那是个什么天大的灵言妙语,叫人痴念千百来回,便能了结痴心,斩断愁肠似的。
当日夜里,殿春红终究不曾耐住心头愤懑,独自一个往胡氏养生楼去。方窜至柴房隅处,不由分说,便要浑揪浑打胡居年,噼里啪啦直把人往柴火堆里摁。
唇齿狰狞道:“破镜重圆可比不得干柴烈火。干柴尚可烧火煮饭,破镜只会割喉断掌。使不得。”
胡居年不妨一唬。伸长五指,捋好凌乱不堪的鬓发。又借柴房顶处漏下的一抹凄惨月色,抬眉细辨眼前此人——怎么……怎么这个人……面生十骨的鄙陋年岁,都从不曾叫自己心下打过半个怵。如今美成个花容月貌的,反倒日日夜夜叫人心头生忌?
便夺开手,忿忿道:“哪里使不得?当年你借歹招毒计,叫阿容生误,离我而去。这个能使得。那我拉拢洞湖门的二三人际亲疏,再与阿容相遇一回,是哪里使不得?”
殿春红一听此话,热脸冰冻似的冷下,又平又静道:“剜半生赘肉莠骨,许一世花容月貌。居年。你可知。那医馆宅子的妙手高人能许我一世花容月貌,却许不下我半寸心愿顺遂。只恨我生来痴子。生也痴,梦也痴。居年。这多个年头,我不曾有过一日,不在心头苦劝自己。若你主动来琅琊郡寻我一回,我便主动泯了前尘过往,將我三人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从此只做个独羡鸳鸯不羡仙的。如今我肯含羞忍耻,回来寻你,只见咱俩好不易的,又同处当年旧地,你怎么……怎么……偏生挖空心思的,想那姓许的混账回来?”
言至悲处,殿春红情不能禁,一头扑来。混拎了胡居年衣襟,咬唇道:“居年。你今日这般薄情待我,就不怕又遭天谴?就不怕哪年哪日,你食盒里头哪根面条,会叫那姓许的一命呜呼?就不怕今日死你几个汤面客,明日便叫你心碎肠断?你若不肯遭这天谴,你便与我说,说你一辈子都明白,你的身边人只能是一个我。”
这厢,宫则书趁眼下大好月色,正吃一口酒,撬一匹砖。又吃一口酒,再揭一片瓦。
忽觉耳根底下一暖,有声音随之贴来,道:“我便是好奇。回回檐中赏花弄月,都能好巧不巧的,与宫兄凑上一对?”
言罢那声音往宫则书掌下瓦缝里一瞧,噗嗤一笑。又贴上来道:“可怜这大好月色。宫兄作什么偏去听人墙角?”
宫则书不急躲他,心下一亮。转过脸来,也贴他耳根底下,柔声柔气道:“大好月色。大好墙角。你听是不听?”
全寄北不妨,只觉连耳带腮滚烫一回。怔了半日,方抬掌指月,语无伦次道:“听……宫兄吩咐……岂敢不听……”
二人便又左拱一尺右挤一丈的,只管下死眼盯那瓦缝子消磨夜色。捱至夜半,便见殿春红前脚方去,胡居年便后脚出来——神魂大惚大恍,仿佛刚害过一场天大的苦病,百日不曾合过一眼似的。
宫则书立时翻身下瓦,三两步窜至人颈后。伸掌一探,直教胡居年哆嗦一地,连说三个“大侠饶命”。
宫则书松下掌来。拍他脖颈宽他心道:“殿春红好歹是我手下败将,命根儿底子都交代过去的人物,十分不堪一击。胡老板大可不必紧张许大侠的安危。”
胡居年抬起身来,正寻思此人如何深谙人心似的这般言语。一抬眼,竟是那宫则书。只管连声说下一万个“谢”字。
宫则书又指了指天上月色,道:“可怜这大好月色。胡老板作什么要这般辜负?”
胡居年一时不解这话,小心问道:“大侠此话何意?”
宫则书一听,心下不免一喜。不假思索道:“你便去遂他一回愿,一宿春宵换一味解药。你叫他交来毒死汉子的解药。你同许大侠,从此往后,便只做个独羡鸳鸯不羡仙的。”
全寄北不知何故,竟一旁看得心下喜乐,不禁上前道:“胡老板听不明白?你遂人愿,人才遂得你愿。”
胡居年寻思二三。忽地腾脚满地乱跳,指宫则书鼻子破口大骂:“禽兽不如!”
言罢拂袖拔步,言听计从,一道烟追那殿春红去了。
全寄北袖里摸出白玉箫管,拿在掌间转玩。来来回回转过百回不止,忽地伸手,掸了掸宫则书面颊几许月色,道:“只为个私心,逼人以色事人。禽兽。当真把良心吃了?”
宫则书登时大退三步,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一回,啐道:“奇了。以你举世无双登徒性子,竟管这叫没良心?他昨儿可是‘爹’一声,‘娘’一声,威逼利诱,讹逼我一回。生意买卖之人,最知利弊取舍。为个自己最是介意的人和东西,卖几两色算什么。”
不过几个正经话,却叫那全寄北听得心痴神荡。问道:“那你……哪个人哪样东西最是叫你介意?且看我有无本事,从你身上多讹逼几回?”
月色正好,墙头正好,世间万般正好。全寄北沐着宫则书一路白眼,穿街过巷,盘道至许氏祖宅地。
——这二人终是本本分分歇下阵来,听起墙角那头一动一静,十分无耻。
正是面红耳赤间,忽闻殿春红一声狂笑,随即传来一腔肺腑之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毒死几个汉子不费力气,寻一味解药也好寻得很。那毒,断不是什么奇门奇毒的。解药,自然也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不过普通一味毒马钱子罢了。便是我常去的那医馆宅子里,有的是现成解药。”
话音未绝,只见祖宅外处,宫则书排空驭气,又是半日飞檐走壁,狂奔医馆而去。那祖宅里处,胡居年更是一脚撂开殿春红,嘴上连呼“禽兽”,躲债似的夺门而去。
便是短短二三日,淮阳郡仿佛只一夜,便叫连日濛濛细雨尽散,人间时时和暖。
可怜那殿春红,那夜里遭胡居年说弃便弃,竟还以为胡居年是条汉子,断不会舍他独自一个而去。竟痴痴傻傻蜷在原处,不吃不喝候过一夜又一夜,信他定会提一碗羊肉汤面回来。
——却不曾等回胡居年的回心转意,反是等来两个满脸古怪的男人。
那贾仲咧一口鹰嘴,往殿春红眼前一立。横眉斥道:“花长老器重,却不承想你这般辜负,为一个人见人唾的‘情’字,便將池潭子毒的解法泄与那胡居年,叫宫则书那个祸害得去便宜。我今日便替花长老清理门户,手下绝不留情。”
许是那医馆宅子当真深藏高人,只凭个改肉换骨的本事,便叫许寒怒將花魁认作许容——数掌下去,直叫殿春红的花容月貌一去不返,新颜再复旧貌。
贾仲见状,拍手拍脚,连连叫好道:“许兄弟。你是块好料。我这便叫天下皆知,许容嫉怒,害琅琊大花魁不浅,德不配位。且待许老掌门不日西去,掌门之位非你莫属。许容或刀或剐,或是在祭他老儿的时候,手抖打翻烛台,酿下大祸,都说得过去……”
风徐不晒,晨光熹微。宫则书又踱步至羊肉汤面铺子,叫来三碗,便忙活起来。盯一眼御子赦遗稿,又盯一眼顽石里甲骨中,古怪图文几行。一碗面的工夫,双掌早已炉火纯青,于怀间三寸处来回游走不怠,叫内息于周身八大奇穴间穿梭不止——如此这般,却十分头疼,蹙眉直叹:“御子赦写的东西当真不是留与人看的。”
全寄北便端过碗来,徐徐吃面,吃一根面,盯一眼他。
宫则书放掌下来,复又提起碗筷,道:“你这个人情,容我暂且欠着记着。便是……叫这石骨折磨成灰,也断不会忘。”
全寄北险些一根面咽它不下,呛声回道:“不用还。你记一辈子也成。”
便在此时,那陆丑山神出鬼没,不准人把三碗面下肚,忽地过来收碗收筷,口中道:“许老掌门福薄,虚封派掌门之位……。”
三人赶至虚封派时,一方夜色正焰得通红。焦墙沸瓦,断梁皲木,摇摇欲坠,见者慑怯。
倏地一个人影闪过大门。便闻许老夫人喋喋大骂道:“那截甲骨头哪里会是个解癔症的偏方子?果然物随其主。老身便瞧出那御子赦当年高深莫测,浑身上下尽皆盖世豪侠风范。贾大侠所言无虚不假。那姓宫的祸害,当真不曾有过一日,只甘心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竟胆敢与那姓胡的蛇鼠一窝,企图破斩老井《十二经》绝世神功,贪妄什么雄图霸业……祸害……江湖祸害……”
那白发人在许寒的又搀又扶下,绕虚封派蹒跚走上一遭——祠堂早已烧成个不成模样的,更祸及旁的藏经纳卷处。仿佛老掌门这一去含恨,十分不舍毕生心血,要叫虚封剑从此一封到底似的。
偌大许氏祠堂前,弟子们七手八脚半日,挤的挤,嚷的嚷。
一个一个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可怜许大侠这一回回得匆忙,连老掌门半个面都不曾见着……人是半趴在棺柩上的。那焦尸,是从老掌门棺柩上活生生扒下来的……”
胡居年痴痴杵在三寸不远地。目及耳闻处,明明尽皆熙攘,却仿佛这天地万古,只独剩他一个大活人。如此想来,不觉泪下。
胡居年痴懵半日,双膝一软,瘫跪在地。一掌一掌爬去,抱住那条左半身焦黑不辨的尸首,涕泪千行,死去活来。
宫则书束手无策。只好轻轻掰开胡居年的手,塞上一碗滚热的羊肉汤面。
他忽地觉着自己左右为难,十分可怜。也觉着眼前此人更万般可怜。人来来回回争过一世,究竟图得个什么呢?凭什么叫自个儿大悲大恸,也非叫旁的人大悲大恸呢?只为空赌一场你死我活么。可活下来的,不也凭那一腔破空悲鸣,撕心裂肺,死在这里头了么?
遂一气长叹,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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