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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厚重的朱红雕漆宫门长年紧闭,只留了两侧的偏门供人出入。一环搭一环的精巧梁柱支撑起层层的屋檐,檐角站立的脊兽昂首挺胸,抬起头颅迎向无际天空,仿佛在向苍穹发出嘶鸣。吼叫声却被皇城之内充盈的深海一般的沉静与肃穆吞噬殆尽。
日头偏西,宫女太监们垂首敛袖,在宫苑之间的石板路上匆匆来往,为庆功宴做着最后的布置。
陆昱自幼在宫中长大,对他来说进宫和回家没什么两样。但苍澜三人第一次入宫,左瞧右瞧,颇有乡下人进城的感觉。
这次大宴是为霍将军庆功而举办。霍将军凯旋,陆承深龙颜大悦,格外开恩,允许各府清客也能赴宴。因此苍澜陈衡长孙遗策这三人才有了进宫的机会。只不过他们仨因为没有官职在身,不能进入正殿,只能在最末席落座。离正殿隔了十万八千里,连皇帝脸都看不清楚。
“什……什么时候开饭啊?”陈衡紧盯着小太监手上端的盘子,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什么开饭?”陆昱不满道,“是开宴!”
“都一样都一样。”苍澜敷衍地说,“反正都是吃吃喝喝。”
陆昱仔细一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但他又担心若放着不管,两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拍拍沉默站在一旁的长孙遗策,脸色沉痛,好比三国时刘备白帝城托孤:
“长孙,他们两个就交给你了。”
“……”长孙遗策默默往旁边站了站,内心很想拒绝。
“殿下还不进去吗?”陈衡看到远处,越来越多的大臣呈上了名帖,其中似乎不乏几位皇子。
陆昱却不急:“不急,再等等。”
他心里清楚早到的大臣未必就安稳地在位子上坐着。难得群臣集会,正是个混脸熟诉衷肠的大好机会。一边是“小老弟当年你殿试高我三名如今官阶低我三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哈哈哈哈” ,一边是“侍郎大人后生近日寻得一根千年人参想献给令堂,什么令堂已于三月前去世了啊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呜呜呜呜”。
平时上朝大家说不了几句闲话,又因为怕被有心人扣结党的帽子,散朝后也不敢过多来往。现在难得皇帝做东请大家,怎能不抓住机会,将平日憋在心里的话吐露个痛快?于是有嘘寒问暖的,有互相挤兑的,还有惺惺相惜的,和街坊里没事就聚在一起下棋顺便胡侃的大爷们没有本质区别。
陆昱不想听他们扯东扯西,所以拉着苍澜三人四处乱转,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入座。
“那位就是霍将军吧?”苍澜突然问道。
陆昱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将军,上唇和下巴上蓄着短胡子,须发皆是灰白。他沿台阶向上走,腰背笔挺,步伐沉稳,仿佛每一步都坚定有力,武将气质在一众宽袍大袖的文官中特别显眼。他身后跟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少年,正是霍思靖。
陆昱点头:“对,那就是思靖和他父亲。”
苍澜忍不住称赞道:“不愧是英雄豪杰!”
“真是出人意料,”陈衡接话,“苍老弟居然相信\'英雄\'?”
苍澜不解问:“有何不可?”
陈衡笑了笑:“并无。只是人说乱世造英雄,如今太平盛世,恐怕英雄难当。”
霍思靖隔了老远就看到陆昱四人,眼睛一亮,跟父亲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跑过来,脑门上的汗渍在太阳下莹莹发亮。
跑到近处,他抿紧嘴角,右膝一屈,作势要跪下去。
陆昱忙说:“快起来,不必……。”
霍思靖右膝点地,双手抱拳,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苍澜,脊梁笔挺,眼神坚毅:
“陪戎副尉霍思靖代白虎军所有将士,谢先生妙计相助,救我军于困境之中!”
“……如此客气。”陆昱尴尬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萧瑟北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苍澜说话了,但仍是对霍思靖:“你什么时候成了陪戎副尉了?”
霍思靖挠挠头,突然变得局促起来:“就是这次回来后封的……”
“等,等等!”陆昱终于抢回存在感,他看看霍思靖,又看了看苍澜,“老实交代,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霍将军出征朔疆城,阿澜一直密切关注。他俩一直保持通信,阿澜甚至还帮思靖出了不少主意。”长孙遗策将灰坟寨时的对话讲了一遍。
“我们这次脱困就全亏了澜哥!”霍思靖大声向所有人宣扬。
陆昱盯着他俩:“如此喜讯你们居然瞒着我?”
“我的问题,你知道的,师父那边……”苍澜耸耸肩,歉意说道,“兄弟,不好意思啊。”
霍思靖也说:“所以按理我不该得封赏,我应该把这个封赏还给澜哥。”
“不必,我不是特别在意这个。”苍澜忙道。
“唉,澜哥你不知道,”霍思靖垮着一张脸,吞吞吐吐道,“自从朔疆胜利之后,父亲真以为我天赋异禀,现在每天都要考我兵法,还问我对行兵布阵有什么比他更高明的见解,简直让人头大!我要是比他高明我不就成他爹了吗?总之我什么都没说上来,我爹已经起疑了!澜哥你快把功劳认了吧,我可真守不住秘密了!”
苍澜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摸了摸左手上的红色丝绳,上面的结扣依然是歪歪扭扭,和离涯子绑上去时几乎一样。他当初研究半天,才琢磨清楚离涯子究竟是怎么将一根绳子绑得这么难看。
其实他本可以让王府里绣娘们帮他重新系一个样式,但最终还是保留了原来的。
毕竟,他与那些过往,就剩下这么一点联系了。
“放心吧,不过以后不会难为你了。”他说。
霍思靖一愣,随即惊喜地问:“这么说我可以告诉父亲真相了?”
“是啊,今后你尽管实话实说,我可再不把功劳白送你了!”苍澜伸手,揉了揉霍思靖的头发。
霍思靖双手护头,急忙躲开:“别乱摸,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昱本来也没有真心要怪他们两个,此时差不多明白了事情原委。他上下打量一番,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长高了。”
霍思靖咧嘴一笑,左边脸颊上浮现出酒窝。
确实,他的个头在过去的一年里蹿高不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被漠北的日光和风沙染成了古铜色,婴儿肥褪去,骨骼轮廓显现出来。
陆昱忽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来当自己还在长安街头走马观花,醉卧朱楼高台暖黄灯光下,半醉半醒听戏台上伶人咿呀唱曲时,这小子已经不知不觉成长了这么多。
就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们一起捉过蚂蚱,打过水漂,用墨汁在夫子脸上画乌龟,再一同被老爹罚跪在院子里顶水盆,互弹脑瓜崩嘲笑对方和自己半斤八两。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背着你做起文章,满脑子想着考取功名。你却还琢磨着明天再去哪里玩。
其他人都已经向前走了,他却还在原地。
“庆功宴马上要开始了,你们还不进去?”
忽然耳边传来声音,几人一同望过去,只见一个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身穿绛色衣裙,额心染三叶花钿,头上扎飞仙髻,模样很是俏丽。
霍思靖马上道:“见过公主。”
陈衡却浑身猛地一震,如同白日活见鬼,惊恐地看着陆昀,又看看霍思靖:“等,等等,你,你你你叫她她她……”
仿佛惊雷在头顶炸响,陈衡脑袋里“嗡”得一声,顿时石化了。
眼前的小公主不是别人,就是他昨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少女!
他们陆家人怎么回事?一个个放着舒适的皇宫不待,都喜欢在大街上假扮平民吗?能不能给他们这些真平民一点活路?扮猪吃老虎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陆昀看到陈衡,也惊怒道:“怎么是你?”
陆昱狐疑地打量两人:“你们见过?”
“何止见过。”陆昀嫌恶地扫陈衡一眼,“六哥,你怎么什么人都敢结交啊。”
陈衡缩了缩头,努力减少存在感。
“怎么?”陆昱问妹妹,“他惹你生气了?”
“其……其实也不算。”陈衡小声说。
“算,怎么不算?”陆昀立刻道。
陆昱虽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想起之前被陈衡坑过的经历,警告陈衡道:“平时你胡说八道,本王都忍你了。但在昀儿面前,你最好收敛一点。”
他可不希望陈衡带坏妹妹。
陈衡知道自己解释不清,干脆直接卖惨。他抽抽鼻子,仿佛下一瞬就要淌下真诚的眼泪:“殿下明鉴,草民对殿下向来忠心耿耿,一片明心可昭日月!只是从小脑袋不灵光,才总是惹怒殿下而不自知,实在非草民本意,望殿下明察!”
陆昱在扬州被他耍过几次,吃一堑长一智,才不会被表象欺骗。他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暂且作罢,如若有下次,本王一定赏你二十板子,把你撵出府去,再不许踏入长安半步。”
陈衡动作慢了一拍,随即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草民一定,谨记殿下教导。”
陆昀不满意陆昱只给了陈衡警告,并没什么实际惩戒,还想继续撒娇,但此时有管事的公公来请陆昱陆昀兄妹俩入席。
“皇上驾到——”
陆昱和陆昀前脚刚进大殿,后脚就有太监拖长腔的一声喊,殿里殿外,众人同时停止了交头接耳,一齐拜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遗策摁着陈衡苍澜两个人的脑袋拜下去。
在一片伏倒中,陈衡偷偷抬起眼,往上瞥了一眼。
隔着一众人群,他勉强能看到那九五至尊缓缓步上高台,一袭华贵的袍服在地上逶迤而过,凌然的压迫感在无意中传达出来,大殿里顿时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出来。
原来,这便是大齐的皇帝吗?
天下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要一睹皇帝的风采,他陈衡不过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有幸一窥圣颜。
真是,太讽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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