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兄长且回，我累了~”苏玥转向内侧，背对着苏启明。

　　明晃晃的逐客令，叫苏启明的脸上落了些光，但他念及苏玥重病未愈，只得妥协道：“好，好，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我这便走。你好好休养，为兄明日再来看你。”

　　话落，他本欲直接离开，但是当他看到苏玥分外瘦削、分外病弱的背影，还是叹了口气，放下身段，似一个全天下最尽职的兄长般，弯腰替苏玥掖了掖被角，语气真挚道：“为兄既已归京，日后便会一直护着你，不会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你只需记得万事皆有兄长在，无需忧惧过重，劳神伤心。”

　　他说完此番话后，先是内心自我感动一番，而后才舒展眉梢，胸有成竹地等着苏玥的回应。

　　可过了半响，那抹薄削的背影也无任何回应之意。

　　苏启明真是对这个病重又任性的胞妹，十分失望了。

　　他看着苏玥的背影，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起身欲直接离开。

　　哪成想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鬼鬼祟祟的低语气音：“妻兄果然厉害啊！三言两语便能将苏姐姐气到如此地步，不若您再多说些，让苏姐姐更加气愤，将那悲绪彻底压住。”

　　苏启明恼怒地驳斥道：“胡说什么，我方才讲得都是大喜大善之事，玥儿何至于对此生气！”

　　柳世芝赶忙辩解道：“诶~ 妻兄何出此言！无论您所讲之事，是喜抑或怒，只要能将苏姐姐的悲绪压下去，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啊。您要不再试试！苏姐姐此番能否好转，全看您的了！”

　　好在，苏启明是个爱听吹捧的，他被柳世芝这番话说服后，便将信将疑地对着苏玥的背影继续说道：“那——为兄这次再同你讲讲另一桩怒事，就是那贱婢，芳——”

　　“够了！我无事，你回罢。”一道虚弱却微含怒气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第二次明晃晃的逐客令，再加上如此毫不客气的方式，叫苏启明当场愣在原地，不知做何反应。

　　而偏偏此时那最没有眼色的柳世芝，还压低声音欣喜道：“果然！还是妻兄厉害，这次刚是起了个话头，便能将苏姐姐气成这样，完完全全盖住悲绪。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然而，话落回应柳世芝的只有一声冷哼，以及一个拂袖而去的绛紫色愤怒背影。

　　这次换成柳世芝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望着妻兄越走越远的背影。

　　但他还为来得及想通个中关窍，院外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柳世芝回头望去，口中感叹道：“今日这潇湘苑真真太过热闹。”

　　蜷卧在床榻之上，身心俱伤的苏玥，亦闻声转了过来。

　　一眨眼的功夫，往日宽敞的阁内，便被苏母所带来的十余名婢子填得满满当当。

　　她们甫一进屋便在塌前三尺的位置站定，而后一齐向苏玥和柳世芝问安行礼。

　　“问小姐安——问姑爷安——”

　　突然如此多的陌生人出现在内寝中，苏玥心中的不安陡然间被放大到了极点。

　　她本能地想寻那个，连日来一直守在床侧形影不离的身影，可视线只是无意识地扫了两眼，便似被烫到般赶紧收了回来。

　　她已经将沈沐辰赶走了。

　　她不该再想起他。

　　她压下苦涩，微微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母亲身上。

　　只见，苏母喜笑颜开，正献宝般地指着阁内十余名婢子说道：“我儿，看看~可有合眼缘的，挑上几个，以后便留在内寝侍候你。”

　　苏玥强打精神应付道：“母亲，何意？您知道我不喜太多人留在阁内，况且我已习惯了芳慧的侍候。”

　　“这是你父亲遣我安排的，他说眼下芳慧不在，需得挑些出身干净的家生奴，供你在内寝使唤。”

　　苏玥更加不解：“母亲，芳慧到底被指派何处？何时归来？”

　　“母亲也不知晓啊，先不说此事，玥儿你快看看有没有合眼缘儿的。”

　　苏玥听到母亲答复，心续又杂乱了几分。

　　自她醒来这几日，她多次问过芳慧何在，可所有人都是这般敷衍她，而且母亲甚至开始为她挑选新的贴身婢子。

　　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

　　苏母见苏玥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以为又使性子，不愿挑选新的婢子，只得拉着她的手，眸中带泪地劝说道：“玥儿，不多留个人在你身旁侍候，母亲如何能放心。你就当为了母亲能够安眠，尽快选个婢子，可好？”

　　苏玥亲眼目睹着母亲从进门时的喜笑颜开，再到现在的泪眼婆娑，拒绝的话也就因此被鲠在了喉间。

　　她真的不想看到如此脆弱的母亲，而且她自记事起母亲便是这般，仿佛从未坚强过。

　　幼时，小苏玥还问过照顾她的乳娘，“母亲为何总是低声哭泣？”

　　乳娘告诉她：“因为她太过珍视你，太害怕失去你，所以才会因为你的弱症难过。小玥儿啊，如若不想母亲再为你难过，那便要乖乖吃药，快快好起来啊。”

　　小苏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得了这个答案后，便决计要好好吃药，快快痊愈，叫母亲不再哭泣。

　　可后来小苏玥明明乖乖听话吃了很多、很多苦药，但她的病却时好时坏，根本没有任何痊愈的迹象，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情绪起伏也跟着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每每看到这样的母亲，小苏玥都会有种罪恶感和无措感。

　　亦如现在——多年后，母亲又在哭求她！求她收个新的贴身婢子，苏玥被眼泪制成的囚笼牢牢束缚着，别无他选，只能应上一句：“好，母亲，你帮我选一个便可。”

　　苏母这才破涕而笑：“诶，好，母亲帮你选一个。”

　　之后整整一个时辰里，苏母都在外寝亲自对这十余名婢女，进行各种问话和考察。最后比来比去，挑选了个名唤江儿的，略通医术的婢子。

　　整个过程中苏玥都未置一词。

　　她侧躺在内寝的塌上，麻木地将病态皙白的手缓缓放在左侧心间。

　　今晨赶走沈沐辰时的那中悲恸欲绝的痛感，此刻已不再那么明显。

　　她心想，大概柳世芝的诊治方法是对的，喜能胜悲，怒亦能胜悲。

　　兄长和母亲二人一前一后，为她带来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或多或少都直接盖住了因沈沐辰而起的悲绪。

　　此时她心中，大抵只剩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妄感，以及一种接近于麻木的无力感，她甚至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眼前的所有，所有。

　　但最大的可悲之处是，她不知该如何逃离。

　　这日，苏玥便在这样纷杂和无解的巨大空洞中，再次身心俱疲地昏睡过去。

　　*

　　当昏黄的斜阳再次闯进潇湘苑时，苏玥才悠悠转醒。

　　身体还未完全适应病体所带来的疼痛时，便见一碧衣少女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床幔的一角。

　　待其与苏玥惺忪的眸子对视后，又赶忙低下头恭敬地说：“小姐，您稍等，我这就去药房喊姑爷来为您施针侍药。”

　　话落，她又急忙放下床幔。

　　陌生的声音，生疏的语调叫苏玥有几分怔愣，直至几息后她才想起来，这是白日里母亲为她选的新女婢，至于她的名字，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但与这女婢的名字不同的是，白日里一桩桩无解的事、一团团复杂的乱绪，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它们伴着身体的病痛，一齐将苏玥压在塌上，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无力感、惊骇感和窒息感再次肆无忌惮地，冲向她。

　　她害怕了，她想求救。

　　恰在此时，床幔外突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由远至近的黑色人影。

　　苏玥犹如得救般，紧紧盯着那抹黑影。

　　她想随便是谁都行，快点过来掀开这昏暗又可怖的床幔。

　　可那黑影却不知为何，突然停在了床幔一尺之外的地方，未再上前。

　　苏玥不得不急急地低呼道：“拉开——”

　　下一瞬，两片床幔间便搭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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