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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
父亲签完合同的第二天晌午,高老爷的车队就开到了辽滨塔村。五台夏利连成一串,整整齐齐停在宛家祖宅的门口,引得人们纷纷驻足。
高老爷从打头的那辆蓝漆轿车里钻出来,手搭凉棚往往院儿里瞅。
几个穿白色汗衫、藏青布裤的男人从车里下来,黑铁塔一样立在高老爷身后,个个脸膛紫黑,浑身上下全是腱子肉,看着像是高老爷家雇佣的短工。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个半人高的布口袋,肩上扛着块四角包金的木匾,上身微倾,听候高老爷吩咐。
母亲闻声赶来,被这架势骇了一跳,对着堵在门口的几个男人好一番相面。
高老爷扬了扬手中的烟筒,不等母亲招呼,抬腿就往屋里走。他跟个主子爷似的进了院儿就找座儿,怀里抱着水烟筒,咋呼着让仆人给他添烟。
他狠命吸了几口,抬头指着身后的仓房,扯开一把烟嗓叫嚷道:“看着没?就这儿。你们今儿就麻溜儿把它拾掇明白了,货架柜台大牌匾该放哪放哪,屋里有啥破东烂西的也痛快儿给我清走。明儿早上鸡鸣一响,这药店可就得开张!”
立在门口的几条好汉活像得了什么圣旨,不由分说抄家伙就往仓房里钻。母亲还傻愣着站在门口,目光直勾勾看向街边停着的五辆轿车,一只手伸在眼前,凭空握了握。
仓房里响起叮叮咣咣的响声,震耳欲聋。两个短工抡起铁锤,不由分说凿开了临街的一面砖墙。黑灰瓦砾像雪花儿一样飘进庭院,短工每抡一次大锤就带起一股黑烟,呛得母亲好一阵咳嗽。
她后知后觉地往仓房里瞄了一眼,登时爆出一声嚎叫:“啊!你们这是干啥啊!租人家房子怎么还带凿墙的啊?!”
身后的高老爷正抽得上头,乐呵呵地砸着嘴,不咸不淡地回一句:“少扯什么租不租的,你家那口子跟我谈生意那会儿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我能按时给钱,慢说是凿面儿墙,就是把这破房子拆了他都不管。”
一面冲仓房吆喝道:“手脚都麻利点儿啊!那几瓶神油可都是进口货,待会儿往架子上摆的时候都给我注意着点儿,碰坏一个,老子回头找人扒你的皮!”
短工们一听这话干得更卖力气,那两个抡大锤的恨不得把胳膊到天边儿去,嘴里喊着嘿嘿哈哈的号子,对着面烂墙像是见了仇人一样。
墙皮与瓦片齐飞,灰□□黄泥一色,配上母亲千变万化的脸色,说不出的精彩。
短工们也算是训练有素,不到两个钟头,墙也凿完了,窗也装好了,货也码齐了,那块写着“药到病除,包治百病”的包金木匾也稳稳当当挂上墙了,高老爷端着烟筒,前前后后绕着新改成的药店踱了七八遍,两片香肠嘴弯起一个丑陋的弧度,吐出来的烟圈儿都荡着水波。
“哎呦,不错不错,这么一改还真像样儿,”高老板站在仓房前,腆着肚子很是得意,“挂鞭带着没有?十里八乡的都招呼一句,就在这门口把鞭给点喽,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
于是,当宛秋和三哥放学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李婶儿家的那位带头大哥领着村里的一票人马聚在宛家门口,几个孩子为了一串二踢脚互相挠脸抠眼珠,嘴里骂出来的话比文明人放屁干净不了多少。
那群孩子身后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大人,男女都有,一群苍蝇似的往他家的仓房里涌,搞得还是挠脸抠眼珠那出儿。
宛秋站在一旁,听他们嗡嗡嘤嘤地叫喊——
“张老三!你他妈给老子死边儿上去,高老板都说了人手一个,你他妈拿完了还想整二茬,真他妈小王八喝墨汁儿黑瞎了心!”
“滚你妈!睁开你那屁蹦的眼睛给老子看真亮儿,我他妈先前就是站这的,吃二茬儿的是王老五!”
“......”
“......”
这场闹剧直到半夜才宣告结束。带头大哥怀揣两挂二踢脚,牵着他奶奶的手,一路上脚底板儿生风。张老三王老五弄了个两败俱伤,空着俩爪子,带着满脸的彩条,夹着尾巴往回走。母亲自始至终站在门口,像被点了穴位一样定在原地,看着人来人往,人去人空。
宛秋和他三哥互不交集,一前一后往跨入院落。
三哥进门时被门口的鞭炮壳子绊了一跤,学着带头大哥的语气骂道:“他妈的,是哪个生孩子没□□儿的货色挡小爷儿的去路。”迎面正对上母亲燃着怒火的目光,紧跟着脑瓜顶就吃了一记爆栗。
高老板怀抱烟筒从仓房里出来,在深秋时节确实满面春风。他扫了眼缩在角落捂着脑袋大哭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变出块汽水糖,塞进孩子手里。而后抬手招呼短工仆人,一干人等钻进轿车,在夜幕中扬长而去。
三哥捧着汽水糖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先是绕着宛秋走了一大圈,然后又趴在伙房的窗前,把糖凑到宛夏眼前,语气轻快地说:“看,汽水糖,高老爷方才给我的。你没吃过吧?啧啧啧......”
宛夏背过身去,掩住面孔。
橘子味的汽水糖,裹着一层黑色的油纸。三哥把糖含进嘴里,小心地嗦着味道。
月光在木屋与庭院之间划出一道界线,仓房里透出的微光照亮了桌面。宛秋走到窗边,从淡薄的光影里窥见仓房里的景象——
两排货架规整地摆在门边,有个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靠在窗下的一张行军床上,支起手肘打起瞌睡。一块烫金牌匾铡刀般悬在她头顶,看上去摇摇欲坠。
翌日一早,药店正式开张营业。包头巾的女人就是这家店的经理,进货出货全由她一人负责。她自称姓杨,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很是客气,见了母亲也一口一个“宛太太”的叫着,不出几日就和母亲处得比亲姊妹还亲,几个孩子见了她也得叫一声“杨姨”。
因为那块汽水糖,三哥对这家药店平白生出几分好印象,闲着没事儿就往药店里凑,安安静静往行军床上一坐,看他杨姨点货记账。偏生他长了副惹人喜欢的模样儿,总能从杨姨那儿搜罗来几个糖块儿。
药店每周末都关门休息,高老板就趁着这工夫来看账本。他跟杨姨两个人总是把门窗关紧,帘子拉严,将整个药店捂得连只苍蝇都钻不进去,然后在里面嘀嘀咕咕,嘁嘁喳喳,合伙儿研究些什么,美其名曰“办正事儿”。
俩人在“办正事儿”前往往会多给三哥几个糖块,打发他到门口望风,要是有人离得近了就大声咳嗽。三哥起初还问为什么,高老板就皱眉呵斥道:“你一个小蹦豆子,知道那么多干嘛?以后还想不想吃糖了?”
三哥看着手里的糖果,稍作盘算,觉得他那点儿点好奇心实在敌不过糖块儿,就施施然退到门边,恪尽职守做起勤务兵,站岗放哨儿毫不含糊。
高老板每次“办完正事儿”从药店里出来,见三哥蹲在门口一脸认真给他望风,就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苞米牙,叼着烟筒钻进轿车,边走还边冲屋里飞眼,说不出的猥琐。三哥止不住好奇,扒着门缝儿往药店里瞧。杨姨这会儿正背对着他,埋头整理衣衫。
药店的生意就像汽水,刚开始扑扑腾腾闹得很,一旦拧开瓶盖,“噗”的一声就没了气。杨姨成天圈在屋里也憋闷,白天就帮着母亲做些纳鞋底缝衣衫的零活。两个女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手里捏着阵线,嘴上扯着家常。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就到了八七年。两年来,父亲在砖厂的擦差事已然稳定,虽说还拿着那一脚踢不倒的薪水,可一家人的饭碗里总算见了油水。高老板缴纳租金也毫不拖欠,可丁可卯算得清楚。
到1986年末,空置已久得红布包里又添了几张钞票。母亲看着压箱底的红布包,腮边浮现出红润的颜色,说话办事的态度和善了不少。积年累月笼罩在宅院上空的硝烟也日益稀薄。
转眼间,宛夏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两年来母亲时常向父亲提起,要他在镇里上工时打探打探,看谁家还有适龄的小伙儿,方便的话再带到家里吃顿饭。
父亲明白母亲的意思。
辽滨塔人向来看重贞洁,家家户户娶媳妇过彩礼都恨不得随身扛着个牌坊。宛夏不明不白在外面待了一夜,家里人虽是三缄其口,可也难免惹人闲话。尤其是经那几个乱嚼舌根的乱传话,指不定把宛夏说成是怎样一个放荡轻浮的女人。宛家要嫁女儿,就不能找本村的人家,免得日后惹人闲话,到头来闹得两家都不安耽。
药店开张后,父亲每个月都从收上来的租金里面抽出几张纸钞揣进怀里,翻出结婚时穿的那身中山装,将头发梳在脑后,迈着四方步到镇里走街串巷,为女儿物色夫婿。
他自己日子过得不怎么样,挑亲家得眼光倒是毒辣。起先那会儿不是嫌弃人家孩子长得丑,就是膈应对方家里穷。一来二去,冬去春来,只有红布包里的存款见少,正经事一件都没有着落。
母亲头一回见着嫁闺女还能难成这样,以为是宛夏自己不争气,做下那些糊涂事引得全家受她拖累,止不住和杨姨诉苦道:“你瞧瞧这世道,哪有上赶着嫁女儿反倒嫁不出去的道理?怪只怪那丫头是个不争气的玩意,把自己耽搁了不说,还要拖累父母一辈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杨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往深了说,只得好言劝慰道:“宛太太,这婚姻嫁娶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急不来的。你也别太操心上火,镇里的年轻人也未必好。要不我托高老板帮你留意留意,让他帮着物色物色......”
这一物色,还真寻到个合适的。
1987年除夕,高老爷双手揣进衣袖,领口别着红花,在年节欢娱的气氛里登上了宛家的大门。
在他身后是个细高挑儿的小伙子身穿宝蓝色的夹袄,脚踩毛边棉鞋,一手提着袋点心,戳在门口不停地寒战。
这人的相貌实在丑陋,细长的脖子探出领口,顶着颗倒三角的脑袋。一对眼珠比高老爷大不到哪去,鼻孔下还挂着两道清鼻涕。
母亲将二人迎进北屋,坐在炕头端详这位獐头鼠目的情面小伙儿,又转头看了眼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比咽了只苍蝇还恶心。
高老板一扬手把那小伙儿拉到近前,指着他对母亲道:“这位是高家埔的赵四喜,祖上是捡破烂的,到他这辈就做出些名堂,搞了个废品回收站,吃喝不愁,还多的是存款。今儿我把他带来,你们大伙儿也都想想面,他老子死得早,婚姻大事全屏他自己做主。要是你们两家商议好了,年后过完彩礼就能结亲。”
母亲跟父亲对视一眼,皱起眉头看着小伙儿那三角脑袋,干巴巴憋出一句:“真要结亲的话那......你家彩礼能给多少?”
小伙儿哈哈一乐,甩掉鼻尖挂着的两道鼻涕,说起话来活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嗓音又尖又细:“哎呀,彩礼嘛,好说好说。多了没有,千儿吧百的还是拿得出手......”
母亲点头了然,变脸比翻书还快。她伸手扯了扯父亲的袖管儿,抬眼对宛夏道:“过了这村没了这店,我看这小伙子就不错。他彩礼钱肯拿这么多,说明人家是正经看得上你,你不如就......”
宛夏从始至终靠在门边,垂着脑袋一语不发。她好半天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打量着母亲。
她指着三角脑袋的小伙儿,语气沉静:“你让我嫁给他,那我就一头撞死,下辈子变成厉鬼,每天夜里都回来找你们索命。”
高老爷见事态不妙,赶紧跳出来和稀泥。他伸出两只肥圆的手掌,不由分说就把宛夏往门外拽。
“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高老爷说,“别急别急,教我先跟这丫头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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