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与烈酒

　　其实周成桉也很难解释清，他和蒋澳的关系确实过于亲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和他一起长大的高川。

　　但往深了想，好像又没有。
　　他和高川从前是发小，现在是合伙人，可以说是和自己社会层面绑定最深的人，反观蒋澳，他们刚认识不到两年，除了互帮过几次忙，几乎可以称得上陌生人。

　　那么这种感觉是哪儿来的？

　　周成桉回忆了下，第一次对蒋澳留下印象是一年前那个暑假，他坐在伞棚下，看不远处的蒋澳绑了威亚，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被摔来摔去，这个身影和他记忆里曾经的自己重合，坦然讲，他也曾有过这种不被当人的共性瞬间。

　　认识了，再次加深对这人的印象，就是因为他的分镜稿，还有他的课后作业，那一组没有主角的视频，那些充满灵气的剧本。
　　剧本、镜头、分稿才是蒋澳的语言，在这些方面，周成桉与他交流绑定，这种交流绑定没有年限不需要任何外在条件，或许一个对视就够了。

　　相同的境难和思想的对垒，都是能极快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方式。
　　更别提蒋澳这小子给他送早饭送礼物各种嘘寒问暖，性格也是个能来往的，说句弟弟，完全不为过。

　　《双重奏》就近选址，一周后小组的人就在北京郊区找到了一片无承建的烂尾楼实景。
　　周成桉到那儿的时候，景棚都搭好了，楼道里时而吹过阵冷风，林小晚跟在周成桉后面冻得直打哆嗦。

　　虽然冷，但楼顶的风光却无限好，正值傍晚，周成桉刚伸手推开面前那扇破败的铁门，斜阳余晖便钻着空漏到了他身上。
　　与这余晖一起漏进来的，还有夹杂在嘈杂里的丝丝弦乐声，周成桉凝神，是小提琴。

　　那小提琴声是从楼顶伞棚下传来的，周成桉走过去的时候琴声正好停止，但他看到了最后是蒋澳放下的小提琴。

　　今天下午在这个楼顶要拍两场戏，都是非常重要的戏份，一场是小提琴家教跛脚男人拉琴，一场是小提琴家自杀。
　　两场戏不仅要表达的情感不同，就连背景季节设定都不同，前者是盛夏，后者是深冬。

　　蒋澳在摄影机前摆弄着机器，时不时侧过脸和身边人耳语几句，神情极为专注，这让周成桉停下脚步，没上前打扰他，直到蒋澳听到别人喊了声成桉哥他才抬起头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周成桉。

　　蒋澳皱着的眉心瞬间散开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成桉哥。”
　　“挺像样。”周成桉又指了下那被放在一旁的小提琴，笑着问：“你会拉？”
　　蒋澳点点头，没待周成桉反应，就拉住他的胳膊，带他走位，他告诉周成安，镜头会从他开门的瞬间就开始追随，一条路走下来一镜到底更有代入感，问他可以吗，周成桉当然不会拒绝。

　　趁着夕阳角度刚好，他们没再浪费时间，因为背景是夏季，周成桉脱了外套，只留了件短T，乍一站在风口，真的有点冷，随着面前一声“开始”，他便曲着膝盖，成了那跛脚男人。

　　先冲进镜头的是血红的残阳，跛脚男人的背影逐渐清晰，沉重特别的脚步声缓慢靠近，按照事先的走位，周成桉弯腰掠过晾衣杆，又跨过楼顶残留的石墩，摄影机从他身后绕至身前，他以为这part到这里就结束了，却迟迟没人喊“卡”。
　　职业素养，镜头前没人喊“卡”就不能停，正当周成桉难办的时候，那熟悉的弦乐声响起了。

　　晾衣杆上随风起舞的床单遮挡了周成桉的视线，他抬手掀起，便瞧见蒋澳站在那后面的长台上，穿着正装，小提琴被他置于左肩，而他闭着眼睛歪着脑袋似乎是拉得忘情。
　　蒋澳专注地做某件事时，就会像现在这样，长眉微蹙，唇角微抿，好似三千繁华从他身边掠过，都不会撩动他半分。
　　有种让人挪不开眼的吸引力。

　　这段并没有排演，周成桉看着这样的蒋澳一时愣在当场，而这恰恰是蒋澳想要的效果。
　　蒋澳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因为小提琴家右眼瞎了，所以蒋澳右眼被贴了与瞳孔颜色不同的隐形镜片，此时能更清楚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扬了扬眉：“你竟然来了。”
　　这是台词。

　　周成桉瞬间回神，看到蒋澳那双颜色不一的瞳孔时他心里没预兆地跳了下，随后抿抿唇，躲闪了下眼睛，推翻了先前设置好的“强硬台词风”，而是凭着当下的感觉，念出了自己的台词：“我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
　　蒋澳轻笑了一声，从长台上跳下来走到周成桉身侧，不知为何，周成桉竟下意识想往后退，这是跛脚男人应该有的反应，可周成桉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入戏。
　　眼前的人是蒋澳，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蒋澳。

　　“拿着。”蒋澳将琴递给他，“说好的，我教你。”
　　周成桉垂了下眼睫，接过了小提琴。
　　蒋澳绕到了他的身后，从他背后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蒋澳的手指皙白修长，弯曲时显得骨节分明，周成桉感觉到了自己手面上和背后传来的温度。
　　凉秋落日里，这温度把他的身心困住，让他彻底忘了动作和台词。

　　“要先把弦对上。”蒋澳将自己的胸膛贴上周成桉的后背，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蹭着周成桉的耳边，一边手把手地带着身前人拉琴，一边低声说：“不然会错音。”
　　“……”

　　周成桉闭上眼睛，噩梦一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周成桉，今晚跟哥哥我走吧。”程乐天从身后断住了他的去路，风轻云淡地笑道：“不然你会后悔的。”

　　尚且只有十八岁的周成桉被眼前这个佯装了半个月大哥哥的死基佬恶心得透顶，他闻言一拳照着程乐天的脸蛋毫不留情地砸了上去，程乐天喝了酒，经不住这一下，东倒西歪地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最后一屁股坐到了酒店长廊冰冷的瓷砖上。
　　但这对于十八岁的周成桉来说还不够，他又朝程乐天右肩补了一脚，一边踹一边骂：“去你妈的死变态。”
　　解完气后他抖抖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没看到他身后程乐天阴冷的眼神。

　　彼时正是动作电影《光影重重》热拍时期，在他踹程乐天那天之前，他并不知道，程乐天他爸，程姚刚，就是这电影的投资人之一。
　　程乐天说到做到，那天之后，周成桉拍的每一场动作戏没有五遍下不来。
　　每晚收工回到房间，身上总是清淤一片，不过想着这些清淤总会消失，周成桉也就咬着牙忍，总有结束的那天。
　　直到中期时，拍摄的一场城郊飙车追逐戏。

　　剧组选景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而在这场戏里周成桉并不是主要戏份，甚至他以为自己在画外，结果导演愣是让他拍吊着威亚从路边广告牌砸到车顶的戏份。
　　那场戏拍了三次，第一次摔下来手掌撑地时一阵刺骨疼痛袭来，周成桉就知道自己手腕骨头断了。
　　初秋季节，并不是很热，周成桉冷汗直流地拍完了三条，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有人故意在整他。
　　果不其然，他一卸下威亚，副导演就走过来，悄悄在他耳边说，让他去给乐天哥认个错。
　　当晚，城郊下了雨，周成桉又揍了程乐天一拳。

　　凉风一过，手腕处传来一阵生疼。
　　察觉到面前的人在轻微发抖，蒋澳皱了下眉，赶忙叫了“卡”，周成桉这才醒过神经。
　　“太Perfect了！蒋澳快过来看！”

　　蒋澳却不着急过去，他看向周成桉：“成桉哥，没事吧？”
　　周成桉接过林小晚递过来的外套，他捏了捏眉心，十分抱歉地说：“今天有点不在状态，不好意思。”
　　蒋澳闻言，眼底滑过一丝落寞，他张了下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催着去看镜头，等他弄好再抬头，周成桉身影早就没了，只留下了他的助理，说今天临时有事，这条不满意的话改天继续。
　　蒋澳逐渐攥紧了手里的剧本，眉眼越压越低。

　　那之后的一周，蒋澳联系周成桉，周成桉都没有任何回应。
　　周成桉连续做了一周的噩梦，噩梦的内容从八岁分不清戏里戏外留长发穿红裙，再到十八岁那个孤单又无助的漆黑雨夜，这些画面翻来覆去地在他脑子里重播，明明他已经把这些东西忘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候，《追风》后期已经差不多完成，影院方面却临时变了卦，高川被烦得要死，赶忙叫秘书凑了个局，可意外又发生了，高川得了肺炎，约好的饭局他去不了只能让周成桉去。
　　高川知道周成桉这几天状态不太对一直在家休息，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周成桉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答应了。
　　很久很久之后，高川每想起这通电话，他都会后悔无比。

　　蒋澳是在睡梦里接起电话的，他感冒，嗓子里黏黏糊糊，“喂。”
　　“蒋澳！”
　　这一嗓子给蒋澳喊精神了，他皱起眉，回忆这个声音，终于想起来，是山川工作室的人，是周成桉的朋友，“你是成桉哥的——”
　　“别废话了！”高川声音还有些虚，因此喊也是破锣嗓子漏风的感觉：“周成桉在不在你那儿？！”
　　蒋澳下意识绷紧了声线问：“周成桉怎么了？”
　　“操，也不在你那儿……”高川听起来像是要哭：“妈的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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