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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台
一句话毕,他仔细看了两眼,却再也没能从那张酷肖纯阳先祖的面容上看出多少哀伤和愤懑。
这自来孤苦无依的年轻人在如此情境下,竟也只是片刻的绝望之后,就能迅速收拾起所有情绪,冷静分析利弊,剖断得失。其心志之坚韧顽强,可见非同一般。
就连宣武侯都忍不住暗自赞叹了一声。
掌控这样的人其实是种极大的挑战。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碾压,很容易被反噬。所幸此人毫无根基,倒也不怕他有一天反了天去。
这二人从前暗自倾心,只需掌控其中任何一个就已经足够。这也是他愿意冒着灭族之祸的风险,极力推举他们上位的原因。
但彼时的宣武侯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一向懦弱、横遭欺凌的年轻人,这个被他死死拿捏在掌中的年轻人,在他严密的监视下,有朝一日,会突然长出锋锐的爪牙,踏着累累白骨,跨过汩汩血河,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真正王者,登临王座。
纯阳的祭台在王城东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长阶直通天际,陡峭笔挺,顶端隐没在层层云雾中。
祭台上天风浩荡,浮云飘摇,极度肃穆神圣。登临此间,无端令人错觉果真站在了神明的注视下。
一架巨大的香炉矗立在祭台正中,冒着缕缕白烟,在天风之下,竟凝成无数细细的烟柱,不散不斜,稳稳冲天而上。呼吸之间,口鼻到胸腔里都充斥着浓郁的烟气,却又并不让人难受。
那烟气带着宁静平和的特殊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庄重的神像。
是纯阳世代大祭司的不传之秘,传说中可沟通天地神明,祭台特有的奉神香。
君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眼看见对面安静躺着的年轻人,红衣烈烈如火,面容如霜似雪,像是睡着了。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前世的旧梦。
祭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人,连奴仆都没有。大祭司面容冷肃,立在一块黑玉碑前,见他出现,不着痕迹地与先他一步而来的宣武侯交换了一下眼神。
却没有纯阳王的身影。
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若没有大祭司的应允甚至亲自下手,宣武侯不可能动得了他的门下弟子,尤其是与其素有旧怨、互相提防的少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浮云无踪,天风消散,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四周诡异地寂静,只有巨大香炉冒出的袅袅烟柱无声地扶摇直上。
和大祭司念诵的诡异咒语。
即使前世的若干年间,君息反复郁结、困顿于这一幕,渐渐成为他终身的梦魇。但现在,除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何进行仪式,如何献祭他们,他全不在意。
他背对着少昀,安静地站在黑玉碑前,垂下目光看着碑上刻画的一个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心里却想着他们短短几年学宫岁月那些温情的点点滴滴。
直到大祭司握着一把森寒匕首,准备在黑玉碑上刻下新鲜的祭品名字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阻止:“等等。”
两大权贵疑惑的目光中,年轻人轻缓道:“我自己来。”
刀锋落下之前,他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那人一眼。
像是独自站在残阳下的路口,回望他们一起走过的来路。
那时盛放的垂丝海棠早已凋零,那夜如霜的月轮早已隐入天幕,那晚微凉的山风早已消散,那天绚丽的日出和青鸟早已褪色。
心里那片刚刚开出的纯白花朵被一场暴雪彻底冰封,根须都冻结、死绝。
再后来,连那些隐秘交错的眼神都化作虚无。
血誓结契,将名字永铭祭台,身心献于天地,以求庇护全族。
作为部族敬奉的祭品,死后魂归苍天,今生之后,再无来世。
君息醒来时,宣武侯和老祭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却将此地留给他们作为了断的战场。肃穆空旷的祭台上只剩下刚刚苏醒的新任纯阳王和尚在沉睡的新任大祭司。
以及无声飘过眼前的浮云、扑面而来的浩荡天风。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他原就只有一缕残魂,如今连这点残魂都失了一半,眼前阵阵发黑,天地都仿佛在旋转。
他也不在意。此前昏迷在黑玉碑前,如今正好倚靠着它,不必重新寻地方。
天下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身后那块吞噬了无数代纯阳二圣、据说传承自天道的石碑原本是什么颜色。它的漆黑,是所有先辈以鲜血浸染,干涸风化而成;它的莹润,是他们一半的神识魂魄附着其上,滋养而生。
如今那些鲜活的血和神魂,是他二人所祭。即使他们躯体化为泥土,残魂散成轻烟,它们也将永生在黑玉碑上纠缠不休,再不可分开,算是承了他那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隐秘心事。
新任纯阳王微微一笑。
那点笑意落在少昀眼中,他刚刚醒来、昏沉如一锅粥的头脑中遽然冒出数日前,他们一起在学宫后山看日出的记忆。
方才长成、尚且略含着少年稚气的年轻人紧紧拽着他的手。朝阳如火,那人真心实意的一抹淡淡微笑却仿佛比朝阳更夺目更温暖,已然带着点成年男子低沉意味的嗓音对他轻缓道:“学兄不必恼怒,这样就很好。”
他费了些工夫才勉强坐起来。神识混沌,好像忘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事情,又仿佛一切都很合理,即使突然在祭台上睁开眼,也没什么不对劲,如同重复着一段遗失的前世经历。
手腕似乎伤得不轻,他也没心思去细想怎么回事。那人只管靠着黑玉碑,疏离淡漠地微笑着看他挣扎的模样,无端令他心里腾起熊熊怒焰。
就像是一笔抹杀了他们曾经那些过往——明明就在不久前,他们一起接受了传说中天道对情侣的祝福。
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但曾经隐秘的点点滴滴,那些不为人知的眼风纠缠,仅有几次的悄然独处的短暂时光,他们一起度过的一天一夜,他以为那人是知道他的心意的。
红衣拂动,少昀咬着牙将人从地上拖起,用力握着他瘦削的肩臂,正准备质问他什么意思,却听掌中的年轻人先一步开口,清冷平淡:“恭喜学兄,继任大祭司之尊位。”
顿了顿,接着道:“也恭喜在下,继任纯阳王君之位。”
??!!!
大祭司?!纯阳王?!
头脑中那一锅粥突然泾渭分明了。少昀呆滞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
他虽然素来一根筋,却并不是一无所知。这两个称号意味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原来不单是他们的过往被抹杀,就连他们的未来,甚至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已被彻底埋葬。
“不!”他怒吼着,掌中化出一柄锋锐的匕首,就待去斩那块黑玉碑,却在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再次呆滞,“你?你刻上去的?!”
君息仰头看着他,片刻,漫不经心答了声:“对。”
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自己,便只能亲手送我们一程。
不能相恋,那就相恨。哪怕刀剑相向,终归不要相忘于岁月。就算最终是死,你我也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学宫众人纷传少昀是个难以相处的疯子,其实他,软弱平和的外表下,也不是个什么正常人。
身后传来匕首砍斫石头的声音和那人粗重愤怒的喘息。他知道那全然无济于事。
黑玉碑是多少万年前,祭台落成时,天道所赐之物。祭品的名字一旦落下,莫说凡人,纵然是这个世间有移山平海、翻天覆地之能的诸神诸魔,也未见得能将铭刻其上的字迹毁去。
除非天道法则更改,天地重生。
君息踏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一步一步,漠然自云端的祭台走下,像踏履凡尘的神明。
没有回头。
他进入王宫的时候,宣武侯竟然也在。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第一权贵、如今纯阳实质上的两个掌权者之一正高踞王座上,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微哂道:“这位置,不过如此。”
宣武侯府中那个权衡利弊时稍稍显出点坚韧顽强的学宫弟子,和祭台上那个亲手将自己和暗自倾心之人的名字刻上黑玉碑敬奉天地的冷酷王君,似乎都只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刹那,就悄然无声地消散了。眼前的年轻人仿佛仍是当初的懦弱少年,冲王座上行了个礼,恭敬地回道:“侯爷说得是。”
他如此识相,宣武侯显然很是满意,和悦道:“你就不好奇,本侯为什么会在这里?”
新任纯阳王将傀儡一词诠释得十分透彻:“侯爷自然是有要事在身,在下无需多问。”
宣武侯更加和悦,原本威严的嗓音都轻缓了不少,却死死盯着他的每一分表情:“本侯要向王君借一个人,以偿夙愿,特来告知一声,还望你莫要觉出受了冒犯。”
他屈指在王座扶手上一敲,侍卫便拖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那人面容与君息有几分相似,从前也许多了些张狂跋扈,眼下却是满目的惊惧和绝望,见了他就像见了活鬼似的,全身颤抖,几乎连站都站不住,赫然竟是前任纯阳王的养子,纯阳曾经的正牌王子,承铭。
君息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一眼,冲王座上微微一躬身:“侯爷随意处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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