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包袱

作者:张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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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



      六十一

      写意坐在床头穿针引线,我在床边看着,他拆了原来的荷花,改绣百合了,说是做枕套用的。
      大概是新婚用的吧。我说:“我请人看过生辰,定在9月28日行礼。”
      “嗯。”
      “到时候估计不会请太多客人。还有半个月时间,你想请家里人过来么?”
      他好像很心动,停了针想了一会儿,却说:“我家里没什么亲人,父亲年迈,弟弟还小,京城离梧州太远了……”
      说的也是,路途遥远,老人和小孩儿半个月肯定赶不到。我看他实在失落,神色都黯然了,便想了个折中的方法:“那给他们写封信吧?我养了几只信鸽,速度还挺快的。”
      写意分明很惊喜,却又窘迫起来,脸红道:“可是,我,我不认识多少字。”
      他这样看着我,羞赧而紧张,似乎生怕我一不耐烦就掐断了他的愿望,充满期盼又小心翼翼,我心里一热,爽朗道:“我帮你写!”

      我苦练了几个月的字,虽然比不上方晋云的齐整娟秀,却也有几分气势。我去找了纸笔来,将桌子也拉到写意床边,摆起架势,说:“写什么?你说我写。”
      写意低头想了想,慢慢开口:“父亲。”
      我伏案等下文,他却不开口,我执着笔等了半天,只见他眼眶渐渐变红,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想了一会儿,埋头在纸上写:父亲膝下敬禀,孩儿思虑多时,拟于玄月廿八日除去奴籍,嫁与主家赵阅麒,此生与妻主并蒂偕华白首到老。吾身远离父亲,难尽孝心,万望父亲保重身体。养育之恩永世铭记。
      我念了一遍,问他:“还有什么话要嘱咐么?”
      “一切安好,无须挂念。桐郎敬上。”他只说了几个字,泪水瞬间打湿刺绣。
      我折好信,写意还在抽泣。他低着头,几缕碎发被泪水沾湿,软软地贴在脸上。我把信往烛台上递,说:“不嫁也可以,我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他抓住我手腕,摇头道:“不是不想嫁,只是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父亲和弟弟……”
      写意的眼泪纷纷扬扬洒落,砸在我手背上。我搂着他肩把他圈进怀里,他止不住呜咽,肩膀颤抖,温热的泪水顺着我脖颈流进衣服,浸透了前襟,渐渐变成冰凉的一片,沉甸甸压在心上。
      你背井离乡固然可怜,可你不管离亲人有多远,都还可以通信。我写好了信都不知该往哪儿寄。我甚至,连哭都不敢哭。

      我回了房间,往床上一躺,拉了被子卷在身上。方晋云正在收拾书房,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恹恹道:“没什么,头疼。”
      他用手探了一下我额头,手掌温暖,动作轻柔。
      我闭着眼睛,被他身上的清香包围着。方晋云遮住了烛光,在我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我实在逃无可逃。
      “是不是着凉了?要不要请颜杏林过来?”
      我打起精神,应付道:“不用,大概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他在床边坐下。我没转身,依然背对着他蜷成一团。方晋云坐了很久,到最后我几乎要睡着了,他将手按在我肩上,轻声说:“写意他,你大约没印象了。但是府里上下都已经传开。一人难敌众口,我不带他走,他恐怕难有活路。大人虽然是酒后迷乱,也当负起责任,毕竟事关写意性命……”
      我说:“我知道,我会对他好。”
      方晋云伸出一只手覆在我眼睛上,抹掉我眼角的泪,温柔地说:“你变了很多,跟以前不一样了。”

      六十二

      婚礼如期而至。一大早孟君荣不顾我还在睡觉,安排了一大堆人在房外叮叮梆梆换灯笼贴囍字。我顶着鸡窝满脸不忿地探头到门外看,人人都披红挂绿喜气洋洋,连后院倒恭桶的黄四娘都在这儿帮忙,一见我就乐呵呵地吆喝:“啊,大人起床啦?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得遇人生第二春!”
      我翻着眼睛训道:“胡说什么呐!”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我坐在安静的书房里,一时无所适从,便去书架里翻腾,找出夹在典籍中的日记,随意地翻看。我到梧州已经六个月,从最开始的惶然到现在的老练,心境变化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字体倒从最开始凌乱的狗爬式变成现在工整的小楷,也算有所收获了。
      我翻到新的一页,蘸了墨,写道:9月28日,娶亲。
      我本来想写“大喜”,却迟迟不能落笔——即便是随手的日记,我也实在不能这样违心。
      墨汁落在宣纸上,微微晕开,成了黑沉沉的一团。我抬眼向外望,窗纸上“囍”字红得刺眼……
      我在纸上写了个“囍”,愣愣地看着墨迹干涸,合上手札,仍旧放回原处。

      筵席摆在中庭,凑一凑,居然也有六七桌。点心花式是上午准备好的,所以晚宴的时候不很忙,几乎所有的家仆都在场。府里先前很拮据,大家算是同甘共苦一起走到今天。我让孟君荣给每人发一件红马褂,邀所有人都来参加喜宴,一起开心开心,炒一炒气氛。颜非站在方晋云身边,略低着头专心听他说话;邱鸾也来了,跟小五坐在人群后面的椅子上说笑;夏青大概在给玉书讲笑话,逗得他笑个不停……
      吉时到,新郎入场。写意遮着盖头,被喜婆引着,慢慢走进来。
      喜婆将绸花交到我手里,我牵着一端,另一端连着写意。
      人群喜悦而喧嚣,鞭炮轰鸣声中,我梦过的白纱和捧花,变成了红绸和喜果。
      在这样巨大的落差中,我恍惚回到了刚穿过来的时光。那时候整日里浑浑噩噩,只祈祷身边古怪的人物和装饰都是噩梦一场,求老天让我快点儿醒来……
      一个人足够坚强和冷静,可以处变不惊无所畏惧,但源自心底的恐惧和失真感比什么危险都更可怕,更让人无力应付……

      喜宴很快就结束了,夜色又恢复宁静。我没喝多少酒,被秋夜的冷风一吹,更清醒了七八分。推门进屋的时候,写意似乎动了一下,又把手在膝上放好,安静地坐着。
      我抬手揭了盖头。他略施薄妆,脸色比平日娇媚一些,神情却更加惶然,抬头望着我,眼底流转着清亮的光芒,像是隐藏在深处的泪水一样。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又是一阵紧张,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裙裾。
      他这样害怕,我也很无奈。
      也许六皇女确实对他做过不好的事情,那伤痛也不是我一朝一夕能弥补的。更何况我自顾不暇,哪里有力气搭救他。
      房内红烛高照,我身处其中,仍觉得荒谬。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出于必然的规律也好,出于意外的巧合也好,总有些事难于把握,不遂人心。写意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的处境也并不比他好。我渐渐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一只手在掌控我们的命运。它从不顾忌身份与地位,不考虑时代和背景,只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恣意摆弄别人的人生,看人在它手中喜悦、纠结、或者痛不欲生、苦苦挣扎,并且以此为乐……

      我问写意:“你累吗?”
      写意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略微的不解和无措。我知道他在揣度我的心思,我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仍然只是问:“累不累。”
      写意终于点点头。
      “我也很累了。我们休息吧,好吗?”
      我握着写意冰凉的手,小声跟他说话,尽量温柔地安抚他,自己却越来越觉得可笑可悲。
      这么久以来,我忘了我自己。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努力把自己变成六皇女。
      可我毕竟不是她,装了这么久,实在很疲惫了。
      别人都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轨迹生活,我却按部就班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演员还可以NG可以休息,我却不敢由丝毫差错。也没人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这场荒诞剧才能结束。
      清早跟写意交颈而卧同时睁开眼,我一点儿没觉得不自在,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既然生活里非得有那么多不能驾驭的事情,我就只管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部分。至于那些不能预料又无法控制的,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忧心忡忡有什么用呢。
      话说回来,我也真是顽强。每天受到各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晚上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简直没法儿再活下去,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却又重新获得能量,继续驰骋四野所向披靡。
      我自己想着,也觉得很好笑。难怪老天爷要选我,我还真是皮厚肉糙经得起折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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