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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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荒


      春已过半,日复一日的挖土已扩展至野猪出没的后山顶,那是我队与六队交界的地方。队伍站成一排,每个成员身着蓑衣,头戴斗笠,仿佛古代战场身着铠甲的将士。
      雨雾弥漫,遮挡了对面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梢;鸟鸣声似乎也被这漫天大雾所吞噬,难辨远近。
      两年来,我已经遍历本队疆域:沟底和前后坡熟田台土,以及蜿蜒相连、时耕时撂荒的几沟几岭,还有隔山隔水的历史遗留“飞地”。勘察一遍需耗时两天,其辽阔可见一斑。种庄稼靠着广种薄收。
      据称,搞集体前到处是森林,仅种着村前村后的点熟田熟土,面积不及如今三分之一;干活还避着雨天。哪像现在大规模开荒,整年不歇还难以糊口。
      开荒是最苦农活之一。先烧荒,通常几天前就已实施,它需要特定技能,不是谁都能干的。不仅要熟悉森林植被走势,还要通晓山火因风乘势的规律。引发山火,后果不堪设想。
      烧荒者手持一杉皮火把,随手这烧一丛,那点一团,如同大师布棋。随着山歌袅袅,各燃点蔓延,瞬间风呼火啸,汇成烟火遮天。这活只老会计干。
      坡头上望去,寒风中,原本被灌丛野草覆盖的植被,如今只剩支棱的残枝灰烬一片。
      边砍割边扬锄,一锄锄下去,再一团团撬起,挥锄拍散。可怜的根系,还紧紧抓住这百年积攒的二指成壤,连同下面浅色的原始土,被一起拍散。因贫瘠,新垦地往往难有收获。
      哪山歌,就咏叹过这顶风冒寒的活儿:“世上三般苦,□□(那事)、打铁、挖生土(开荒)——”
      连坡下熟土庄稼,有时也被野猪们毁了,竟还坡顶开荒,为其增飨——目的,就像公狗走道到处撒尿,向邻居宣示主权。因去年,这里茶树竟无收。
      细雨如尘,随风纷扬。灰烬中理柴,锄柄湿滑地挥锄,人们都一张张滑稽脸。
      雨雾中,我时挖时向南远眺。天气晴朗,能望见远处的八面山。无边群峦中,它九十里巍然一体,四周绝壁天墙般陡直,顶部却桌面般平展,还有一条河流。解放前,那曾是罂粟和绑票的世界,湘西土匪的老巢,方圆百里无宁日。
      乡亲们说,解放时工作队进村,斗地主分田地。农民们腰围稻草,跳起传统的“茅谷斯”迎救星,那是发自肺腑的拥护和感激。解放大军的推进异常惨烈,炮声中,八面山烟云升腾。战斗持续了几天几夜。懒搞得提着大杉刀上前线,随担架队支援剿匪。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做死它□□的,留着是祸害。”
      雨雾,让一切都消失了。
      至此,春播前准备全部完成。去年秋收以来,经秋历冬以及大半个春季,漫长辛苦的挖土作业,圆满结束。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长征胜利到陕北般的喜悦。
      下方熟土里,齐巴子家大黄牛在耕地。春儿使牛犁地,翻起的湿土将杂草完全覆盖,连点草星都不见。最近,每当我和幺妹一起,他总偷偷窥视。昨早他挑着担牛草回村,对面撞过,对我都不理不睬。我已忍耐很久了。
      犁后,聪明的八哥们土里忙碌着,有的嘴上还蓄着簇神气的“卫生胡”。朦朦雨雾,时落时起,花翅闪闪。
      他微抬下巴,经染色的裤上,“株式会社”依旧可见。把条白毛巾当作注册歌师标志系颈上,彰显才干。这化肥袋,相当一人数月的工分,且难得,到手需特殊途径。这超前消费,时髦耐穿,吸睛一片。
      耍酷还不够,听,压低声音,他向这边唱起歌来: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行绿来一行黄。秧苗发黄是欠肥草,小妹脸黄是欠(渴盼)情郎。”
      他总随身带一小本儿,记有《女儿十八春》《考哥》《张家二姑娘》《太阳出来照白岩》等山歌,视若珍宝。谁都看出,他对幺妹心思不正。虽同年,一块丢石头长大,可论辈分幺妹是他姑。他却一天“幺妹、幺妹”喊,围着转。还买个牛铃给幺妹家老牛挂上,死活不收钱。
      我对他深刻厌恶。
      幺妹似心气高,如同庙里泥塑,面对痴迷者竟全无知觉。本来嘛,她早就定亲有主的人,再说,同姓姑侄间真有这事,几十里山乡还不笑得满地找牙?
      挖荒,幺妹站我左侧。她机智而警觉,不时地向远处张望。
      她还曾向我求证,人是否可能具备特异功能。总在被盯被斥,她由此怀疑上齐巴子。然而这可能吗?他本就具有身高看远的视角,且感知敏锐,随时捕捉到你一举一动也正常。
      她手里的锄头看似比她年长。往土里一杵,活像根被啃剩的甘蔗 —— 铁锄刃几乎全没了,只剩个黑黢黢的锄套,作为出工标志。聊起家常她不紧不慢,却算个十足的“杀手”。间苗时为省事,她哪顾啥“去弱留壮”,随意地拔除,留下的都绝属命大;除草时,她甚至将玉米下套种的豆苗与野草一同铲除,眼睛都不眨。
      她干活不出力,派头有别:别人埋头挥锄,她却把锄柄往腰眼上一拄,屁股往后撅着,活像只晒太阳的老母鸡。齐巴子的吼声飘来,她正眯着眼数天上的云:“幺妹呀,你那锄把要撑断了哇。”她不得不弯腰锄地,心里早把齐巴子骂成了“火疤眼老鸹”:“盯,盯,一天到晚的死盯,也不怕成火疤眼(结膜炎)!”
      有时若你突然想起,好久没见她影儿,她就会出现,小魔仙一样捧着些桑葚似的黑刺泡,几个毛绒绒的“阳桃”,或翡翠似的“奶奶王”。她行踪隐秘,溜号成习惯,正所谓牛栏关不住猫。
      “集体收一挑,分到手里不够一把,都白给别人做的。”这几乎是所有人最真实的冷漠。
      “胸大无脑”的说法,想必属于“酸葡萄”心理的外延。试想,眼前□□波涌,天下男人还有几个魂在,有点情绪也可以理解。
      其实她聪明过人。前些时,经她稍加指点,我才发觉自己整天挑的粪桶,比谁都大。于是当晚我找出哥留下的锯子、刨子,抽桶板,升桶底,缩桶箍,狠下功夫。
      确实,从那后,我甚至可让担子在肩头轻松跳跃,轻松太多,再不每天抹虎骨酒解痛。我想,哪怕挑起这登昆仑上天山,也不再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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