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笔记本

　　“这位家长，这个年级一共有一千五百多人，你女儿考第五十二名已经很优秀了。”徐老师站在李何依面前，语气平和道“您女儿耳朵上的不是什么耳机，我们找医生确认过了，是助听器。”
　　天边的霞红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独留下南飞的候鸟在茫茫天地间寻找自己的家。
　　“怎么可能？我女儿身体很好嘞，都从不得病的。”李何依的父亲手拍着大腿，无奈道“老师你就别唬我了，我的女儿我知道滴，她就是不想好好学习扯出地谎。”
　　“你知道什么？”李何依的手一直在耳朵上没拿下来过，她红着眼，质问道“你们知道我什么？”
　　“我自打有记忆以来，看见的就是奶奶，你们不过只会过年回趟家，你们又有多了解我？”
　　“胡说什么呢？我们在外工作还不是为了能养活你，不然你以为你吃的穿的谁给你的，西北风给的？”李何依的父亲气得想冲上前，被她母亲和老师拦下了。
　　“外出打工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们还不清楚？以前我也以为你们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着想。”李何依失魂落魄地后退了一步，
　　“一直到初三暑假奶奶生病，你们从大老远赶回来照顾我。”
　　“那几天我听到过你们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什么时候去上学？’‘你怎么还不去学校？’‘放那么多天假学习能好吗？’‘等你去上学了，我们就轻松了’”
　　“那时候我总是在想，你们到底是爱我，还是爱一个学习成绩好，从不惹麻烦，也从不需要照顾的能在以后为你们养老送终的人。”
　　“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们能不爱你吗？”她母亲联想到什么，哭着道“是不是你奶奶跟你这么说的？”
　　她母亲拍打着父亲，“我就说不能让你妈带孩子吧，看把孩子养成什么样了。我生出来的孩子，成天只知道跟你妈亲，不跟我们亲近。”
　　“亲不亲是养出来的又不是生出来的”李何依用手背檫掉了眼泪，“奶奶每天炒我吃的，做我穿的，你们只是每月往家里寄点钱，就口口声声说你们比奶奶更爱我。”她的语气不大，说的时候回止不住地流眼泪，然后檫掉，再流。
　　“我从来不懂你们的爱。”
　　“你们每次过年都会回来看我，我就觉得你们很爱我，走的时候我还会哭着想让你们留下来，再陪陪我。”
　　“你们知道为什么到后面我就哭不出来，你们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再想靠近你们了吗？就是因为我不需要了。”
　　“患得患失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所以我不再央求你们停下，我不想再爱你们了。我只需要奶奶，奶奶会每天陪我，每天爱我，这就足够了。”
　　她把哭红的眼睛埋藏在掌心里，不再看向其他人。
　　“你们觉得我身体好，是因为我无论生什么病奶奶都不会告诉你们。”
　　“奶奶不会说你就不能说了？你们就藏着掖着让我们在外面的什么也不知道？”她父亲的眼泪从眼角流出，嘴里仍是咄咄逼人。
　　“奶奶是不敢说，她一说你们就会嫌她没带好我，寄点钱，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也不敢说。”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道“助听器是我初二就开始带的，奶奶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需要带这个才能听见。”
　　“那时候我把头发剪短，遮住耳朵，带着这个助听器，每次你们回来都从你们身边走过，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在意我。”
　　“你这是胡闹！乡下的医生知道些什么？你这样是在害你自己！”李何依的父亲气得脸色通红，举起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我是在害我自己，我甚至知道我明明是治得好的。”李何依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可这些年我不还是你口中的好女儿吗？”
　　李何依的父亲控制不住，挣脱开来，扇了她一巴掌，声音大得连最后一个班级的老师都走了出来，看向这里。
　　“你们还记得吗？五年前你们让我吃一种药。因为太难吃，我吃到一半就吐了出来，发现那是什么药后我跑去质问你们，你也这样扇了我一巴掌。”
　　李何依说完，把助听器摘下，扔在地上，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的时候，跑了出去。
　　“卧槽！”徐子涛第一次反应过来，冲出班级就跑下去追她。
　　子桑沉忆和池乔言紧跟在后面。
　　“李何依！”徐子涛不停地叫着，他的眼睛猩红，声音沙哑又响亮。
　　“她摘了助听器听不到，等追上她再说。”池乔言语速飞快，眼睛一直盯着李何依。
　　不，她听得到的，有一次。徐子涛死死摁住疼痛的小腹，回忆着记忆中的片段，加快了步伐。
　　他刚知道她耳朵听不见的时候，看见她没带助听器走马路时，以为她像盲人一样也不懂红绿灯，就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至少那时候，她回头了。
　　红霞的尽头，月亮冉冉升起，时间会告诉人们，候鸟找到了自己的栖息地。
　　徐老师原本也想去追，但当他看到全班一大部分人都跑出去时，停住了脚步。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李何依父亲挺直的腰背渐渐弯了下去，他跪在地上，眼神茫然。
　　母亲拉着他，哭着不知所措。
　　“您先起来吧。”徐老师扶住他的胳膊，“地上凉。”
　　“老师。”李何依的父亲反拉住徐老师的手，眼里有一丝希望，“你说，她还会原谅我和孩子她妈吗？”
　　“这个…我也不好说。”徐老师摇摇头，“我认为父母做得再差劲，也不能让孩子生了病不敢往家里讲。”
　　“说出来不就好了。”于辞筱算是唯一没有跟着跑出去的人。
　　“想要她原谅就跟她道歉，空手套白狼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见徐老师困惑地看向自己，于辞筱笑道“我有胃病，现在不好跑。”
　　“你懂什么？”李何依的父亲看她没穿校服，就觉得她不是个好学生，对她也就没什么好的态度，“父母含辛茹苦地养你们，你们这群小孩子又懂得了什么？”
　　“孩子家长，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徐老师朝于辞筱挥挥手，示意她先回教室。
　　“行吧，大人的事我的确不懂。”于辞筱摇摇头，蹲下来，直视着李何依的父亲。
　　“但我懂小孩子的事。”
　　“我能确定只要你道歉，她就一定能原谅你们。”她肯定道。
　　“可是…她都说了。”李何依的母亲有些迟疑，“我们对孩子的亏欠太多了。”
　　于辞筱见她好说话些，抬头看向她，“小孩子的事大人就不懂了吧。”
　　“她如果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就不会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她会自己做兼职，把自己的耳朵治好，不再跟你们交流，不再依靠你们。”
　　“她会觉得你们养她只是个义务，她将来养你们也是义务。”
　　“你怎么知道？”李何依的父亲明显是不信她的。
　　“我跟我父母就是这样的啊。”于辞筱说起话来轻松极了，像是在聊今晚吃什么。
　　“我父母不懂怎么爱我，也不想去爱我，就跟我约法三章。我未成年的时候他们养我，他们行动不便的时候我养他们。”
　　“只需要给点钱就行了，不用过多干涉。”
　　“怎么可能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李何依的母亲从原来的半信半疑到彻底不相信她了，她低着头，嘴里不断嘀咕着，“怎么可能…”
　　“嗯…”于辞筱也看出来了她的不信任，理解道“以前我也不相信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
　　“是后来他们自己跟我承认的。他们说这是他们的问题，但他们改不了。怕我不相信，他们直接把我丢给保姆，离开家五六年了不回来，好在每月都会寄钱，让我不愁吃穿。”
　　“他们应该是骗你的，想让你学会独立。”李何依的母亲不知是在给谁找理由。
　　于辞筱的表情复杂了起来，“什么父母会想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学会独立？”
　　李何依的母亲被堵的哑口无言，但仍是不相信她的话。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不是非要证明什么。”于辞筱耸耸肩，站了起来。
　　“于辞筱同学…”徐老师想安慰她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
　　“徐哥，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于辞筱笑了笑，“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倒挺庆幸的。”
　　“我父母会向我勇敢地承认他们不爱我的事实，还会负起他们应负的责任。”
　　“这已经比不少家庭好很多了。”
　　清风吹过她脸上的笑容，她语气真挚，让人很容易相信她的话。
　　“如果我道歉，她真的会原谅我吗？”李何依的父亲抬头看向她。
　　“可能嘴上不会，但心里肯定会的。”于辞筱见他终于听劝了，悬着的心总算也是放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他看她的眼神带着困惑，“我们是第一次见吧。”
　　“对啊，但我跟李何依不是第一次见。”于辞筱始终笑着，“我跟她是朋友呀，朋友之间不就是要相互帮助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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