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前方不远处，一大片稻田的后边，三根粗大笔直的烟囱直指云端。高高的烟囱口，喷吐出一大股一大股墨汁般的浓烟，像一头头黑色的怪兽，翻腾着窜入蓝天白云的深处。
　　触目惊心！
　　“如三个巨型的感叹号，立在这一大片葱绿的田野上。很夸张。黑色幽默似的。”清凌拧着脑袋，费力地从车窗往外瞅。
　　涟漪皱着眉头思忖，可悲的现代化！有人说所谓现代文明，就是各种污染无处不在：工业的，农业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有如传染似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它的魔影。专家们说，这是工业化必需付出的代价。既然精英们都如此说了，可怜的万物苍生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它的魔影下苟延残喘，活一天算一天，顾不得子孙万代了。她两手交握于颈后，叹了口气说：“生逢在这个时代，真不知幸还是不幸。”
　　“这个时代并没有错，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再说，人没有办法选择出生。”
　　“所以，是命运，是机缘，是巧合。就像我们俩，生在同一时代，又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识，是偶然也是巧合，说得好听一点，是缘分。我偶然牙痛，偶然去你那家医院，碰巧你给我看病，碰巧……”涟漪突然住了口，像踩了紧急刹车似的，让人不由一顿。
　　“什么？”
　　涟漪想了想，笑道：“碰巧你是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
　　清凌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所以呢？”
　　“就是说，你还是一张可以涂色彩的画。”
　　“你的意思是……”
　　涟漪脸一红：“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她想了想又说道：“既然你们俩相爱，为什么不结婚？”
　　清凌淡然地说：“这个重要吗？结婚只是一种形式而已。”
　　涟漪心里嘀咕：对女人来说，当然重要啦。这是一种仪式：爱的宣誓，责任的宣誓。它给女人一个定论：她拥有她所爱的人和他的爱，且这种爱已经深到可以背负起彼此的责任。漂泊的心就此安定下来。为什么男人对此无所谓呢？难道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害怕承担责任？而女人因为弱小，缺乏安全感而看重那种形式吗？这个时代不早就在强调男女平等！难道真如官方所强调的是封建传统观念在作祟，女人脑袋里的意识形态存在根本问题？因为所要担任的社会角色，而不乏不思进取的女人，但社会试图给过她们充分的机会吗？
　　“我知道了，你那是借口。因为怕担负责任，所以不想结婚。”涟漪不无调侃地戏谑道。
　　清凌并不生气，“我的女朋友比我还不想结婚。她是个很独立的女性，对此很不以为然。她说，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当男女相爱时，便将各自的世界拼凑成一个大世界，男人和女人成了这个大世界的两部分。”看到涟漪疑惑的神情，他进一步解释道：“她的意思是相爱的两个人，谁都不可能真正属于谁，只是爱将他们粘合在一起。爱是很脆弱的，经不起时间的磨蚀。”
　　“所以呢？”
　　“所以爱不能成为一个人的全部，而一般女人的悲哀恰恰是将爱视为生命的全部。”
　　涟漪沉默良久，说道：“她倒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你赞同她的观点吗？”
　　“也不能说她不对。我的母亲－－就是绝好的例子。”
　　涟漪喃喃地说：“对啊，只是理智得有点可怕，有种……幻灭的感觉。不过，现实就是如此。”现实如此，她早就知道，但她内心深处的幻灭感一次比一次更甚，她那与生俱来的柔曼气质让她无法控制自己，哪怕因此受到过很深的伤害，她还会在某个隐秘的角落藏着某种憧憬；就像种子一样，遇着适宜的条件就会发芽。
　　清凌道：“你的样子给人很有经历似的……有男朋友吗？”男朋友三个字，像是一枚炸弹，镇住了两人。顿时，空气里仿佛注入了一种奇妙的介质，传递着彼此微妙的情绪起伏，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快，她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安。为了打破那种不安，清凌支吾道：“那个……我太冒昧了，不该问的……”其实，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没有男朋友；否则，他不可能冒然打电话约她出来。为什么要多此一问呢，他自已也感到莫名其妙。
　　良久，涟漪才说到：“曾有过，”她的声音有点僵硬，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交往了差不多四年。”声音有些暗哑。好像开启了一扇门，那个时候的种种痛楚仿佛穿越时空闪电般袭来。那痛楚被她封存于心之冰域，新鲜得有如昨天才发生，时间也不能将它腐烂。她不该如此。但是，初恋的感觉难道只有伤痛吗？它的开始和过程也不乏美好，也曾刻骨铭心，为什么偏偏只记得那椎心泣血的结果呢？
　　涟漪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似乎要将在胸中那股子跌宕起伏的闷气倾出，“它就像道彩虹，我拼命追逐，正要抓住时，它却消失了……”她突然笑了起来，“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不是另一场大雨……这些是我当时梦里都在唠叨的话。很可笑吧！”她向前卷曲着身子，笑得更历害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朝向窗外，尽量往后扭，身体因胸中的闷气左冲右突而颤抖起来。她越是想拼命克制，来自身体的反抗就越激烈。“其实，彩虹……总是要消失的。可不知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明白过来。”她的喉咙胀胀的，几乎不能再开合了。
　　清凌轻声地叹息着，她心中的痛波及到了他。他很想安抚她，又不知说什么好；想给她一个温暖的安慰－－拥抱，但他不能，他的手正握着方向盘呢；他只能在旁干着急。
　　两人都陷入一种表面的静默中。
　　时间在沉寂中一分一秒地溜过，清凌小心翼翼地驾着车，害怕一丁点的颠簸都会伤害到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子，往后一靠，左右挪了挪，找到最舒适的坐姿，便不动了。他瞥了一眼，她竟闭着眼睛睡着了。头歪在一旁，安宁而又专注地沉入梦乡，脸颊上还挂着淡淡的泪痕。
　　清凌慢慢地把车停下，从后座上拿了一个靠垫。他把她的头轻轻扳过来，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他，好像失去了知觉似的。忽然一丝莫名的恐惧从大脑直击心脏，是不是没气了。虽然觉得很荒唐，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温暖而富有弹性。她的脸宛如有种魔力，牢牢吸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慢慢向下滑落，整个身心都凝聚在了指尖上，饥渴地舔食肌肤的温暖。涟漪，涟漪！最近，时常在心里无意识地呼唤这个名字。有时，竟希望听到她的应答，看到她飞奔过来的身影。对此，他觉得太荒唐了，他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没有人可以左右他。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想刻意接近她，从而拒绝她，以此来证明他的意志一如继往。可是，每回过后，他的心里都很难受，好像割去了与他血脉相连的某部分。这要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从高中起，有很多女孩子用各种办法暗示他－－她们喜欢他，其中不乏让他心动的女孩；但只要他心一横，就不会有任何留恋。可是，这次究竟是怎么了，在心里起了丝丝缕缕的情愫，并且有越牵越多的迹象。
　　他的手指停在了涟漪厚实的嘴唇上，湿润又柔软，如娇嫩的花瓣，撩起他如潮的欲望……
　　他猛地转过身，趴在方向盘上：涟漪，真的是你－－那个硬要把名字送给我的小丫头。如果从未分开过，也许可能会成为一对恋人也说不定。记得有一次玩过家家，她让他当布娃娃的爸爸，她则当它的妈妈。他不答应，说我才不要和你结婚呢，你太丑了。她很生气，好些天不理他。从那以后，她常说她是布娃娃的妈妈，但从不说谁是它的爸爸。有时他故意问她，她就说，没有爸爸。她是一个记仇的倔丫头。
　　他忍不住又回过头望着她，她沉睡的模样像个孩子，一个在睡梦中都需要抓紧点什么东西的小丫头……像有传染似的，一阵睡意袭来，清凌赶紧甩甩头，抹了点风油精在太阳穴上。
　　汽车向目的地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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