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作者:一尘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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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嗒嗒嗒……嗒嗒嗒……”

      是靴子踏在木板上的声音。

      男人蓦地回过头。他此时正走在通往芥子宫的木桥上,按理说除了他不会出现任何人、出现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前、前辈。”一个全身雪白的少年跟在男人身后,与他一同立与桥上。

      男人瞳孔微缩,他是怎么上来的!?男人压下蓄力的手掌,冰冷的视线直直的刺向少年,在二人之间无声地立起一道屏障。

      “前辈息怒!晚辈无意冒犯。”少年显得不安,但并无畏惧,“我、我知道您,您就是外面的那位‘大人’。”

      男人仍是冷漠:“你走吧小娃娃,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本座也不追究你‘上来’的事了。”

      这个少年天赋异禀,明明半点功夫也无,却能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上桥。更遑论,百年芥子宫,从未有人能够勘破入口。但,无论怎样,这都不是他一个小孩儿该来的地方。

      谁知道少年不退反进,几乎撞到男人衣角。

      “前辈,请您收我为徒!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

      男人皱了皱眉,刚才离得远没发现,这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佛香,像是遁入空门许久的弟子。

      一股子和尚味。

      按理说男人应该拂袖离去,但不知怎的留了下来,他道:“你这娃娃,明明入了佛门,怎么不好好跟着那帮秃驴吃斋念佛,反过来跟我这刽子手纠缠不清。本座劝你老老实实回去诵经吧!这脏血你沾不得。”

      少年眼睛睁得大大圆圆,亮晶晶跟个黑珍珠似的丝毫不退:“师父,法师说弟子不是佛家子弟,不是该入佛门之人,他说弟子自有归处,要我自己去寻。眼下,是找着了。”

      男人终是对少年的没脸没皮气得没办法:“随便吧。”

      接着转身往深处走。

      白衣少年笑嘻嘻的以为男人是不赶他了,谁料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结界弹回来,直直被撞得跌倒在地。少年一脸懵,呆呆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拾起笑来,大喊:“师父!徒儿明天再来!”

      少年笑着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然后才转过身,收起留恋的目光。

      “少爷少爷!您去哪了,吓死奴了!”

      少年摆摆手:“莫慌。”接着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平静的江面,“看来我又要离开了。”

      小厮听不懂小主子的话,只道小主子从小就神神叨叨,此时只是又是犯老毛病了。

      回到日处城,秦家大宅门口早已有侍女等候。侍女小心地将少年身上披着的大裘接下,递给其一只暖好的手炉。府中侍者络绎不绝地穿梭在少年与小厮身边,恨不得能帮小少爷把所有事都包揽了。

      “诶呦,娘亲的小心肝呦。宝贝英儿可算是回来了。”

      少年连忙接过夫人递过来的手:“娘亲放心吧,英儿游历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出个城而已,且放宽心。”秦英顿了顿,“娘亲,英儿又要离开了。”

      夫人一惊:“什么!不准!你才回来多久,法师也刚故去,你一个人要去哪?宝贝留在娘亲身边不好吗,这、这都要入冬了,你身子弱……至少、至少,过了年,过了生辰再走啊……”

      女人的语气从坚决变得恳切,像是知道少年必定离去。

      少年垂眸,眼下才不足十三,瘦瘦小小的一个玉人却常常处事惊人。

      “娘亲,您清楚的。”秦英细细地描摹母亲柔嫩的双手,“英儿也就还能有七八年的寿命了,天高海阔,英儿不愿做一只笼中娇养的金丝雀。”

      女人不言,这是她最小的孩子,不求他高官厚禄,只求他安康快乐——谁知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秦英七岁离家,跟随清明法师四处游历,于今年年中归家,法师坐化。这些年,无论是名医还是巫术,能尽的法子都是了,最终还是一如当初的“活不过及冠”。

      秦英一生,烟花一刹,捉不得、留不住。

      ——

      “师父,徒儿前来问安啦!”

      男人眼睫一颤,昨天那个娃娃又进来了。这次不是跟在他身后,而是只身一人便踏上了万千宗师不可解的芥子宫。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下桥了。男人想,只要他再往前一步,真正踏入芥子宫,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将那小孩儿打飞。

      少年停住了。

      男人意外的睁眼。少年稳稳的立在了与芥子宫咫尺之遥的木桥上。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违背了自己惯有的处事方式——他出来了。也许是,已经有百年没有人敢这么靠近他、跟他说话了吧?

      他看见少年又露出了那抹明艳的笑容,少年说,他带来了家中做的蟹粥。

      这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男人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同样,他也是在第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少爷身缠死气、魂体分离。

      “师父,徒儿姓秦名英,今年十二了。知道您不爱出来,以后就由我每天给您送点吃食吧?”

      男人冷漠地看着少年的自作多情,只是微不可查的眨眼便离去。

      留下的阵法屏障拦下了少年的前行。

      少年就这样整整来了两个月,带的东西也从吃食扩展到书籍和零碎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遇见少年将近三个月时,木桥尽头那道特意布下来的阵法消失了。

      秦英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在结界撤去的第三天踏上了芥子宫的土地。男人一如既往的沉默,将少年当做如空气一般无视。

      男人想,这小崽子迟早会感到无趣然后自己离开的。

      少年想,男人已经开始接纳自己了,以后一定不可以离开他。

      事情的发展总是在人意料之外的,人的感情也并非自己能够掌控的。

      是为什么呢?男人想,他怎么又看见人间了呢?

      咦?我之前那些年都在干什么?

      终于,在一日清晨看见少年笑意盈盈地掀开屋帘时,男人突然发现他之前好像已经死了。

      为何要逃避呢?为何要推拒呢?他已经看见这抹阳光了啊!

      照亮了尸横遍野,照亮了鬼窟幽冥,撒在了他身上。

      “做我的师父吧!”

      “我无法教你任何东西。”他只会杀人,他怎么会让这个纯白的少年染上鲜血?

      “不,您可以教我一切。”

      是为什么呢?

      男人不明白。他只是一个被遗落在人间的孤魂野鬼不是吗?

      为什么这个少年笑着说他“温柔”,说他“美丽而强大”?

      ——

      “你还留着这个啊?”

      秦英抬起头冲黎寂笑道:“你送我的嘛,我当然会好好保留。”

      黎寂也笑了,看着秦英捧在手里的小小的琉璃盏。二十多年了,被保存的犹如新制。这是秦英十三还是十四岁时黎寂送他的生辰礼——黎寂记不清了。想到这,黎寂不免落寞,但又不想让秦英发觉他的心思,只得笑嘻嘻地调侃:“可惜了,本座今年可没给你备礼。不过,还是要说的——”

      “生辰快乐,我的英儿。”

      “这句活是不是迟到了二十年?”

      黎寂垂眸:“其实……我后悔了。”

      这句话其实很没道理,后悔什么呢?后悔了,就有后悔药吗?

      秦英放下小盏,站起来抱住黎寂的腰,脸颊贴到他的胸口上,闷声道:“反正你还是回来了。”

      秦英小小的一只窝在黎寂怀里,招人疼的紧。四十又怎样?在黎寂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在萧瑟的北风里冲他伸出热乎乎的手的少年。

      他曾无数次的想象他的宝贝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无论是哪次想象,他的宝贝都是潇洒自由,从未料到他已经执迷不返。

      “大概是废话,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够忘记我。”

      秦英将表情隐藏在衣衫上,让黎寂看不见模样:“是啊,那你的愿望是达不成了。”但是我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今天,你可不可以像从前那样为我绾发?”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英儿向他提出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变得小心翼翼?不对吧,他没有这么脆弱吧,为什么他娇娇的英儿对他说一句话都像是怕他碎了?

      黎寂扶着秦英的肩膀将他稍稍拉离自己的怀抱,心里软作一团:“当然可以。”我的一切。

      爱恨痴缠,可以都不要。

      ——

      “师父生辰,徒儿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班门弄斧献奏一曲望师父莫要嫌弃。”

      秦英衣冠楚楚坐在庭院,目中一片草长莺飞,俨然春暖。

      裴玉泽不知从哪寻来一把琴,亦是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黎寂在屋内听见了琴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裴玉泽弹琴,不过也对,宫里长大的小孩自是要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不合时宜的,黎寂想到了秦英弹琴的模样。自从上了白林山……不,自从遇到裴玉泽,黎寂越来越常回忆起与秦英相处的种种。人,有时候得到了什么时不觉得失去了会不能忍受,一旦真正失去了才知道,那是锥心蚀骨。

      黎寂看见了秦英房里的那把琵琶,鬼使神差的,他取了出来,几乎是迷茫的拨弄了一下琴弦。

      屋外,裴玉泽和秦英听到了琵琶声。黎寂在与裴玉泽合奏。

      裴玉泽指尖未停,跨越两个时代的琴声在此时此地相撞。演奏出的,是秦英四十年的人生。

      是勇敢无畏,是坚定不悔,是孤注一掷。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黎寂抱着琵琶出来,他是笑着的,与他对视的裴玉泽也是笑着的。可今天最该笑的人却落下了嘴角,他知道短暂幸福的后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可他,没有身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一切不过镜花水月,而破镜难圆。

      黎寂的满眼爱意是假的吗?不是。黎寂的决定是自私的吗?不是。裴玉泽错了吗?没有。

      秦英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迟来二十余年的青春期,他不仅变得贪婪变得自私,还变得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他想所有人都周全有错吗?思及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裴玉泽未必有多爱黎寂。

      灯火阑珊,也该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英儿,你醉了。”

      啊,原来是黎寂啊。

      “我好高兴、我好高兴啊阿寂。你和玉泽今天都好高兴啊,太好了……”秦英扑在黎寂怀里蹭啊蹭。

      黎寂眼角也染上了醉意,一双眼睛媚态尽显。他看着秦英熟悉的撒娇,大方的任其磨蹭。

      “走啦英儿,回屋里休息了,天儿太冷了。”裴玉泽刚刚已经被黎寂哄回去了,就剩下这么个腻腻歪歪的长辈。

      黎寂正要继续哄,哪知听到了秦英的抽泣。连忙抽出手要看他的脸,却被秦英挡开。秦英哽咽道:“你们能不能好好的?”

      黎寂笑了,眉目温柔,他答道:“就是不能啊。”

      秦英哪里是醉了?他比谁都清醒。

      正是他的冷静造就了如今的秦英,正是他的理智令他坚韧不拔。

      唯一的一次落泪是二十年来积压的情绪的爆发,这是他的“结”,可解,却难解。

      几乎只是一霎秦英就收敛了外泄的苦痛。

      他就这样坐起来,正襟危坐,一双与少年时一般无二的眼睛仿佛穿越了时光打在黎寂身上。

      “阿寂,虽然我知道我现在这样问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当年你没有告诉我的,你的真名是什么?”

      黎寂凝视着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青年,他带来的一切都是香花。秦英只觉灯火摇曳,接着,青衣乌发的男人开口:“裴夙,我叫裴夙。”

      “我是一个混蛋,我贪心的多霸占了‘黎寂’之名将近四年。”

      ……

      “‘裴’吗——”

      秦英怔怔地看着这个包揽了他一切喜怒哀乐的男人。像是一切都有了答案,又好像一切都变得更加离奇而可笑。

      “那你到底是谁?”

      “黎寂。我只是黎寂。”你的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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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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