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之夜

　　“哎……”刚站起来，那残留的酒精冲上头，让李萧龙晕乎乎的。

　　窦欲达拉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你小心点，这挺黑的。”

　　出门时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李萧龙畏光地举着手，适应了一时，才走出录像厅。窦欲达等到他看起来完全没问题了，才垂下拉着他胳膊的手。

　　李萧龙在厅里待了一下午，突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快乐地伸展筋骨。连在录像厅里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也好像变得更明亮、轻微。

　　他侧过头，在这样的好心情里，想要和窦欲达聊天：“哎，窦欲达。”

　　“嗯？”窦欲达正重新扎头发，在录像厅里坐了一下午，他的头发有点乱了。

　　李萧龙这么一看，一下忘记他想说的，嘴瓢道：“你暑假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刚刚说出来，他就知道不对。果然，窦欲达笑了：“怎么，你要看我作业啊？”

　　“不是……”李萧龙朝他贴近一些，想修正自己的错误，但脑子里那种晕乎乎、轻飘飘，又让他充满奇怪的想象。

　　想了好久，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闭嘴不言。但也没有移开，还是离窦欲达很近，直勾勾地看着他。

　　窦欲达不慌不忙地咬着像皮筋，将头发拉在一起，盘了一个低低的道士头，手法很灵巧。

　　扎完了，他才看向李萧龙：“怎么样，厉害吧？”

　　李萧龙点点头，慌张地移开目光。

　　一种仿佛长跑完两千米后产生的酸胀感，挤压他的胸膛。

　　窦欲达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短暂的，几乎算得上是瞥，不让人看清楚。

　　李萧龙抿着嘴，感觉阳光照着脸，让它有些红。尽管那阳光经过了他一段时间的适应，已经变得格外温良。

　　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盯视对方，走到了小巷转角处。

　　因为这里李萧龙不常来，他格外谨慎地打量十字路口，避免错过正确的路段。

　　李萧龙突然停下了步伐，好奇地：“哎……”

　　窦欲达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有个人影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小巷里，身形被楼房的阴影隐蔽着，看起来格外渺小。

　　他昂着头，对楼房喊着什么。

　　要是以往，李萧龙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但今天，也许是喝了一罐啤酒，新奇的感觉充斥他的胸怀，让他想东瞅瞅，西看看。

　　他朝那个人影走了几步，对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李萧龙顺脚走进他旁边的单元楼里。

　　李萧龙靠着单元楼的墙，朝还站在原地的窦欲达招手：“这里！这里！”

　　“你干嘛？”窦欲达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半是疑惑，半是好玩地看着他。

　　李萧龙神秘的：“我有点好奇他在干嘛。”

　　说完他探出头。隔得近点，他看的更清楚，那人影是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李萧龙走进单元楼后，他就毫无提防地回到了自己的事上去。

　　“所以站那么近啊？”窦欲达和他并着肩，也看了一眼外面。

　　“你小心点。”李萧龙认真地叮嘱，拽了他一把，让他和墙隔得更近。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楼房下的男孩说话的更大声了：“我从之前就喜欢你了……”

　　李萧龙被震得一颤，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嘻嘻哈哈，属于十七八岁女孩们的笑声，从楼房的更高处传来。

　　李萧龙迎着剧烈的阳光，抬起头来。

　　几个女孩挤在三楼的窗户前，隔着几盆开的旺盛的绣球花，带着开朗、好奇的微笑，盯着楼下的男孩。

　　“她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啊？”有几个快乐地怂恿，最中间的那个女孩却脸红了。

　　男孩一鼓作气地说着：“骗你的话我是小狗！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引起女孩们热烈的喝彩。

　　李萧龙似乎明白了：“他是不是在……？”

　　“追女孩吧。”窦欲达帮他补完这句话。

　　“哦……”李萧龙有些泄气地说。也许是受到醉酒的影响，在跑来这里之前，他热烈、强迫地期待什么奇怪的东西，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在盼着什么。

　　现在这东西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稍稍放松下来，贴着单元楼的墙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外面。

　　那男孩已经停下了说话，盯着楼上。

　　女孩们窃窃私语着什么。

　　男孩露出被审判的惴惴不安的神色。

　　好半天，楼上的女孩们都没回应他，只听到绣球花在风里被吹得簌簌的响。

　　男孩心里好像没什么底，慌张地朝后退一步，竭力地想看她们，但始终不敢确定那遥远的三楼是怎么看他。

　　他在水泥地上绕了两圈，似乎在想什么更真诚的话，但因为刚刚已经说尽了，现在一句都想不出来，没什么办法了。

　　好半天，他才张口说了话：“家月——”

　　这不是什么漂亮的话，他自己大概也知道。

　　“家月——”他再一次哀求地喊道。

　　这声音在长长的小巷里，听起来格外小心、响亮。

　　楼上的女孩们没想到这一叫，都停止了讨论。

　　其中几个露出同情的神色，但谁也不说话，举棋不定地望着中间的女孩，任何决定的权利，都在她手里。

　　李萧龙好奇地昂着头看，那女孩的面庞在绣球花里若隐若现。

　　那女孩退后一步，离开了阳台。

　　其他的女孩转过头，默默无声地看她。

　　眼看着这幕发生，楼底的男孩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了阳台几秒钟。

　　他沮丧地低下头，好像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又茫然地看了看地上，好像想坐在上面，却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喂！”好一会，突然，从单元楼门口出来响亮的声音。

　　男孩猛地抬起头。

　　那刚刚还在楼上的女孩，喘着气，朝他微笑：“你上来吧。”

　　男孩不敢相信似的，还是在原地没动。

　　女孩朝他莞尔一笑，开玩笑地说：“你再不过来我就走啦。”

　　“哦、哦！”他几乎是跑着到她面前。

　　她牵住了他的手：“走吧，上去我们聊会，请你吃冰淇淋。”

　　她刚刚说完，三楼一阵热烈的欢呼。

　　“这是……成了？”李萧龙目睹了全程，不可思议地说。

　　“我看是吧。”窦欲达回答，“你看起来挺高兴的？”

　　李萧龙这才注意，他自己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哦，我觉得挺好的。”

　　那男孩还有女孩相互对对方微笑的表情，好像感染了他。阳光扑洒在他们身上，像另一双明亮、惹人注目的绣球花。

　　尽管与他无关，但大概是喝醉了，他看着看着，心情不由自主好起来，甚至感同身受，进入一种轻飘飘，而又格外强烈的感觉里。他想要笑，想要随便跳，在大街上飞一样地跑，或者骑自行车，身后载着窦欲达，去哪里都行，从围巷路，到学校，到河岸，听风响着、鸟飞着，看河水清流入一条条巨大的河道。

　　他突发奇想地问窦欲达：“哎窦欲达，有首歌你听过没，都去年的歌了。”

　　窦欲达问他：“什么？”

　　李萧龙挠挠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哼歌：“王菲唱的，就是那个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他唱的起劲，窦欲达手伸到他脑袋后时，他诧异地侧过头看看。

　　“别磕着了你。”离他很近的地方，躺着坚硬的绿色邮箱盒，窦欲达的手在他和邮箱间形成隔阂。

　　李萧龙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我都没看到……”

　　他举起手，不好意思地想摸摸后脑勺，但却碰着窦欲达的手。

　　“你盲人摸象啊？”窦欲达好笑地提醒他。

　　李萧龙顺势摸了一阵：“狗狗乖……”

　　“是什么品种的狗啊？”窦欲达揶揄地看他，轻言细语。

　　“你不北京的吗？那就京巴吧！”李萧龙痛快地说。

　　刚说完，他自己就傻笑起来，连带着窦欲达，也跟着笑。

　　李萧龙笑了一阵，停下来，但心情还是很好。他握着窦欲达的手，不肯放下来，又时不时地望望外面。

　　巷子里，刚刚的男孩和女孩早就进了楼，剩下一片安心的静谧。阳光一阵阵的，像是薄薄的贴片贴在顶楼的楼房上。

　　“你热不热啊？”他转过头，发现窦欲达专注地看着他。

　　“怎么觉得我热呢？”李萧龙奇怪地问。

　　窦欲达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很久：“你的脸挺红的。”

　　李萧龙不假思索：“你的脸也红扑扑的啊。”

　　这么说有些言过其实，站在这栋单元楼里的窦欲达，即使被一丝阳光照耀，脸上也只是浅浅的红。

　　但李萧龙不是说谎。在他眼前，一切事物都像那楼顶贴片似的阳光，异常明亮和色彩多姿。尤其是窦欲达，他如此得引人注目。

　　“是吗？”窦欲达歪着头，几缕头发丝跟着垂在肩上。

　　“真的。”李萧龙为了证明这点，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额。

　　“你看，都是汗。”有些湿滑的汗水，他给窦欲达比划。

　　窦欲达看了看，笑了一声。

　　李萧龙没在意这笑声。他摸了窦欲达的前额，又摸摸眼睛；又从鼻子，这么摸到下巴。

　　最初他只是想继续擦汗，但逐渐的，这碰触变得无意识起来，就像一片叶子滑到路面，一根蒲公英被吹拂走一样。

　　他越摸，动作越轻柔，也越茫然起来。

　　窦欲达的面庞，在他眼里，随之变得格外清晰。

　　那眨动的眼睛。轻微呼吸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唇。男孩子特有的坚毅、并不柔和的下巴。

　　他的动作变得怯弱、缓慢。

　　过一会，他停下了手。

　　窦欲达注视着他。

　　他也看着窦欲达。

　　背后的绿邮箱发出轻微“咯吱”的动响。

　　只有那么一瞬间，窦欲达凑了过来。

　　眼前所有的一切，是如此炽热、使人眩晕，全都发出巨大而耀眼的光圈。李萧龙眨着眼，有点喘不过气，只能一动不动地等待什么来临。

　　绣球花的气味地震似的冲击着他的头脑，像是无畏的直觉，不介意、也不怕发生什么。

　　因为热和紧张出来的汗水、靠的很近的呼吸。

　　窦欲达的嘴唇贴着他的。

　　他的嘴唇贴着窦欲达的。

　　那是一个吻。

　　好一阵子，他们都没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对方。

　　窦欲达的面庞突然变得模糊而谨慎，李萧龙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反应。

　　单元楼里似乎有沉重的脚步，但很快消失，似乎是错觉。

　　单元楼外，能听到一阵阵的笑声，那笑声有男孩，也有女孩的。

　　李萧龙脑袋一片空白。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话。可能是李萧龙，或者窦欲达，但谁都没注意到。

　　即使说话，大概也是不知所措、颠三倒四的。

　　“我……我们回家吧。”李萧龙最后只记得他自己声音像嘀咕一样。

　　“……好。”回答他的声音是低沉的。

　　窦欲达是回答了吗，还是这只是他的错觉？

　　因为李萧龙没敢看他，所以不清楚。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单元门口，谁也没说话。

　　太阳照在身上，很炽热。

　　没几步，李萧龙忽地停下来，甚至没回头：“对了，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假话。他能有什么事呢？

　　李萧龙没有看窦欲达的表情，也不等窦欲达回答，就独自加快朝小巷外的马路走过去。

　　走了十几步后，他慌张地摇了摇头，短暂地停顿。

　　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并不知道，脑袋的嗡响覆盖了一切思考。

　　……他深呼吸一口气，跑了起来。

　　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了他两眼，在这样炎热的下午，有人竟会这么狂奔。

　　但李萧龙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咬着牙，持续、飞速地跑下去。

　　他知道，这一条马路他很熟悉，只要这么跑下去，就会一直到铁门外，那棵樱桃树下，他的家里。

　　他竭力地跑着，好像这么跑，就能甩掉脑袋的嗡嗡声，甩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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