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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来2
他跨门时趔趄险些摔跤,多亏张弘典眼疾手快将他搀稳,随手将暖囊奉予他,“官家留神,时至四更天,官家可还要回福宁殿?”摧心掏肝一般的疼痛袭来,他遽然觉得莫名的虚弱。他自幼便身康体健连风寒也不曾数度沾染,余下的时候更多加锤炼性情以保喜怒不惊。潇潇冬雨已停,徒留满地的湿潮,沾着泥沼的水洼溅出黑点,黏沾在内侍圆领绿襕的边角,亦伏潜在间歇行走的皂靴上。月非弯钩,圆如银盘,偌大的沉沉黑幕仿佛亦覆压到底,犹如饕餮般吞噬掉如数。他手提煖轿的幕帘,忽觉眼前晕眩混乱,终于昏昏而倒。张弘典等人急忙前去察看,又使唤内侍去请陈中陵来诊脉。贞献围着最厚的毛毡在摇篮前凝望孩子的睡颜,纵使阿琛是不能回天,她还有两个弱龄的稚子要照拂。陈中陵如实禀告说此药倒无甚大害,只是小儿荏弱容不得半刻不顺。太医院的众众庸碌,忌小儿药不能重下恐损伤智数,因而只以香佐愈而不敢针灸。而今远晟复原,连阿瑜亦闹将起来,说必得严惩暗鬼以正视听。
俄而香缨进内叉手审慎道:“娘子,紫宸殿来人唤陈御医返。说官家晕厥需医官看顾。”贞献朝她比噤声的手势,将素来魏王起居的偏阁阖严,告知乳母寸步不可擅离,“官家晕厥?他平素是最康健不过的,怎地倒病了?”香缨搀她胳臂到最近的廊庑前,“而今嫔御们纷纷前往探视,虽则不能谋面,但却算尽份心意。”贞献似笑非笑,将裹身的毛毡拢得更紧,“皇后可曾去探病?”香缨停顿刹那,终了还是如实答道:“官家骤然病倒,皇后一刻未耽搁便赶去,宣称要亲躬为官家侍疾,且不容外人肆意探视。”贞献抚了抚鬘发,松松垮垮,连同簪钗亦是斜扭不成体统,“容我梳栉整齐再去罢。”香缨劝道:“这等时辰岂容娘子再顾这些细枝末节?官家病倒您尚有心装扮?娘子莫在此刻行差踏错惹人口实。”贞献莞尔瞥她,“我披头散发地去探病便是佳事?那等爱搬弄是非的人愿编排,我又有甚法子?”瑰意正迎将出来,取了篦子替她拢整头发,“娘子亦整夜未眠,瞧过官家便回来好生歇歇罢。”贞献掩唇掖哈欠,“瑰意同我去罢。”
紫宸殿,众人忧心忡忡地在殿前静俟,见顾贞献便退至两侧,连薛福惠亦知此刻非同一般,因此只是装聋作哑。倏忽崔寿衡闻讯而出,满面的戾气杀意,“你竟还敢来。陈中陵说官家五内郁结,心火难消,风雪临身寒气侵体,你到我坤宁闹得人仰马翻使官家意气不顺进而晕厥,你妨害圣体安虞,纵使吾此刻要诛杀你亦名正言顺。”顾贞献毫无悔愧,“圣人还当真会挑时机,擎赶着官家昏迷不醒来处置妾,究竟是名正言顺还是趁虚而入?”两人再度僵持,崔寿衡纵想掌掴却发觉被她狠狠遏住手腕,“你当真是个疯妇,竟敢近身冒犯吾。”见情形至此嫔御们退开,到挂旌祈福的处所去默默祝祷,不等崔寿衡回嘴便闻警告,“官家尤卧榻不起,两位倒是有兴致于此争执。”两人只能暂且撤开向赵太后曲膝,她先觑向崔寿衡,“皇后真心可鉴日月,专挑官家病时来献殷勤。既这样贵妃便随老身到惠康去,吾有话要问。”
崔寿衡眼见连太后均出言讥刺,只能佯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霜雪才住,还请孃孃多保重。”赵太后颔首领受,“皇后衣衫单薄,才该多添一件氅衣御寒。”照理长辈召见她只能却轿跟随,然赵太后却顾首道:“贵妃乘轿罢。你再染了病又要耽搁许多事宜。”贞献道谢,至惠康殿便捧着盛羹汤的半晌不放,赵太后摆手命人多添火盆,“你这孩子性子忒急,一刻不愿等。听闻远晟境况安定,你也该歇一歇。”贞献颦蹙,原想请罪却遽然拊心,“多谢娘娘关照。远晟无碍妾便是受剐亦值得。”赵太后示意内人端茶,“我瞧你面色苍白似是有恙。你这身子骨不堪折腾,还要奔袭紫宸去求官家手谕。我的确有话要问,你就这般在意怀敏一事?”贞献受人搀扶勉强落座,灌得一碗汤茶唇舌遍苦,“人世会有诸多憾事,除却生死总能弥补。妾曩时囿于成见不顾骨肉而造就琛儿之祸,悔却晚矣。如今只想为他求得公道。娘娘,阿琛走时尤是襁褓中咿呀不能成词的婴孩,即便是到阎罗殿,阎王问他可有冤屈他尚且无法言明。逝者已矣,妾只想全他身后名。”赵太后望向她,见她憔悴忧愁却仍挺直腰身,“那圣意如何?”提此她便掩面哀道:“官家顾虑重重,并不想查明原委,更以妾小题大做。妾于坤宁同皇后分辨此事,想是官家被我二人藻饰蒙在鼓里,一时不能承受。”
赵太后皱眉兴叹道:“我这两个孩子看重情义。莫说官家有恻隐之心,承舜更是侠肝义胆。崔氏牵涉诸多,然谋害皇嗣一条便能使她如山崩塌,你无实证所靠不过诛心,如今怎不殷勤侍在他跟前?”贞献自荷囊掏出一颗饴糖镇苦,“官家偶有病时可有成群的人肯侍奉,怪闹腾的,总归是小恙,想是三两日便能康复。”赵太后睨她笑,“我瞧你倒有些像瑞娴,官家总道你脾性温和,却不想是个刚烈的。只风声鹤唳,风势变化多端,我适才已遣人将你的孩子抱来惠康,于圣躬不虞期间你便在惠康暂居,免得又出纰漏。”贞献以手撑凳颇为不解,“娘娘待妾这般宽厚,妾惭愧。”
太后朝她颔首道:“贞献,我原就很属意你,当初集英筵便十分欣赏,盼你做我的儿媳。可惜先帝有策,我等无法置喙。你是好孩子,然我还要赘言一句,莫为阿琛之事走上歧路。我知你身处闺闼时长辈教养颇为苛刻,要上袭家训下效姊妹。纵使身有不爽仍旧要体面行事以全颜面。譬如今日……”她招手命人挪引枕给她倚靠,“我的德庆这般岁数时还整日无拘无束,许配驸马都尉后愈发似个孩童。你十六七的年纪便老成持重,个中的辛酸官家不懂,我却知晓。”贞献眼含热泪,能推心置腹诉体己话是她满心期望之事,太后覆她手道:“你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入得暗春业已不惯。畴昔我与先帝的嫔御们亲厚,她们皆称我一声阿姊,便是最受宠眷的瑞娴亦如此。”贞献惊怪纳罕,太后却笑道:“我们有子嗣傍身安稳得很,帝王纵眷顾一时却难延续,我们皆知是聊胜于无的慰藉。可今生只得他,亦只能是他。命运所趋,家族所系不能推诿,是故心要宽些,人要豁达些才能活得畅快。”
见她满头雾水,太后又道:“你有闲暇该去惠韫殿坐坐。昔日瑞娴与先帝如胶似漆,然先帝晏驾她照旧快活。固情分紧要,却不可耽迷其中。倘有失日,便要断舍离,及时抽身而出。世人加诸给女子的枷锁已足够多了,假使你还要画地为牢焉能不度日艰难?”贞献曲膝道谢,“多谢娘娘开解,妾受益匪浅。”太后起身揉着额首,“你们正值青春熬一夜无妨,我此刻头晕眼花需得歇个囫囵觉。房莲,搀贵妃去侧殿小憩一会罢。”
瑰意眼瞅着太后身侧的房莲女官将她扶出,忙来替手,房莲睃她叹息道:“我瞧随侍娘子的人均资历平平,想是娘子照喜好所选。然则当家掌事必得要个面硬的长者,如此统领才能人心顺服。”贞献欠身道:“谢女官提点。只她来我身边时日不短,事事妥帖无有差错,可见资历亦不是衡量之本。”房莲曲膝道:“是奴多言,还请娘子宽宥。娘娘早命奴等将侧阁收拾停当,盼娘子留居顺心。”贞献再向主殿拜礼,“娘娘垂爱,妾永志不忘。”遣去惠康的宫娥瑰意原形毕露,于绣榻扑通坐倒,“香缨遣人传话,说书麟无人主持恐生变故,她便留守书麟,叫我好生侍候。”贞献自斟自饮,顺手递给她,“这到底是惠康,娘娘是长辈,收起你那横冲直撞的莽撞性,免得招惹是非。”
瑰意见她仰靠于软榻,便顺势伏倒在条案上,“娘子夜寐难安,就休提要换一遭地界换一张床榻。奴将才去询问内侍,他们说官家尤昏睡着,至今还未清醒。御医道官家疲累交加,多寝倒不妨事。只怕明日坐朝百官惴惴。”瑰意打着瞌睡却还想陪她叙旧,“闺闼娘子的日子比现下清闲罢?我家中清贫,爹将我送入禁中应卯周全家计,幸好我遇着位柔肠的内人很是维护我,想方设法地将我送到坤宁殿,盼我奔向光明前程,到底是我辜负了她。”贞献撑颐问道:“内人?这内人姓甚名谁,眼下在哪里当值?”瑰意眼皮低低覆着,已犯困到了一定境地,“她于尚服局任司饰,细数该有九年了。”贞献忽有了精神,“她既当得你的教引,想是与房莲一辈的?”瑰意揉了揉眼,“房莲是娘娘的女使,你与娘娘亦非同辈。是尚服局的周钰,三日前您曾见过的,她来为您送簪环。”她倒无甚印象,虽与瑰意相谈甚欢,然还是着高缘细细探查才能有分晓,瑰意却支起半边身问她,“娘子欲讨她掌事么?说来倒巧,从前先帝的姜娘子与齐娘子便看中她,她却不愿到嫔御的阁子主事,皆婉言谢绝。”
不等她多加问津便见惠康的内侍高品匆匆入内,“臣有急事回禀。”瑰意立刻起身去应门,他立刻拜倒,“叨扰顾娘子,是紫宸殿的张先生遣人急禀,说官家已然清醒,却高呼皇后意欲谋逆,不知能否请娘子过去看顾。”贞献无法回绝,只得披上鹤氅又登去紫宸的轿。脑中混乱如斯,彻夜不歇更使得她胸口沉闷。瑰意施力搀她,遽然日自东升,朝阳普照,曦光散地,昏暗的长夜终究是暂且退场。张弘典亲自迎候,“请顾娘子入内。”转瞬又是器具摔砸的异动,张弘典身屈更低,似乎已束手无措。她将将踏入紫宸便听今上呵斥道:“叉出去!这些歹人要谋害朕躬!速速召殿前司的班直们来护驾!“崔寿衡近前,“官家!这是文楷御医给您开的药!您纵使不要妾在侧侍疾,汤药总还是要服。”今上举起药碗狠掷向她,登时她裙裳遍布这黑漆漆的药剂,崔寿衡怔在原地,沈勋见状立刻劝慰道:“圣人还是回坤宁殿罢!若官家有传召臣定会通禀您。”崔寿衡甩袖制止内侍收拾,“我是您的妻子。夫婿生病,我只在近前端药送水您也不准吗!”今上将盛药的瓷勺亦狠摔在地,“你当我不知你的想头!你与文楷密谋改了药方,你便是要谋害朕!崔氏,你心肠过于歹毒,你不仅要谋害朕的皇嗣,如今还要弑君!传中书省的李直,朕要废黜中宫!”
明明他聒噪地念叨个不停,贞献却觉殿中阒然宁静,似无若干人等,崔寿衡注视他半晌,“密谋?弑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是要抬举顾氏嫌我碍眼罢了!只可惜我当初听信你的谎话诚心待你,成婚当夜你誓要与我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说此后你必定最为疼惜妻娘子。可自你御极你又骤然对顾氏起意,却不敢说是见色起意,只称是全顾氏颜面。今你欲为顾废我,他日她亦将与我落得同样下场。红颜终有衰老时,顾氏焉能永葆青春?只恨我存着偕老的痴念,还盼你回心转意,如今看尽数是梦幻泡影,此刻全成虚无。”
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捶胸时愤怒不能遏制,满口称将她赶出,崔寿衡却面目澄定,“官家毋须撵我,我亦不耐烦与您周旋。望禁中内人引以为戒,切莫重蹈覆辙,沉溺于郎君随口编造的谎话中,以为蜜糖,其实砒/霜。”她从屏风中绕出便觑见贞献,畅然笑道:“此言当真,算是一份忠告。”贞献默然曲膝目送,崔寿衡山穷水尽原本是喜事,可她却滋生兔死狐悲、芝焚蕙叹之感。今上见屏风后有身影忙唤道:“贞献?快过来!”她麻木地叉手,在张弘典所设软垫处落座,今上似乎恢复了镇定,“你怎不欢喜?崔氏因故被废我便能顺理成章立你为中宫,你与她有衅,我便将她送到佛寺去清修。”贞献瞧他的眼神中满是茫然,“中宫?官家是觉妾渴望的是中宫尊荣?”今上攥她的手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尚有阿瑜和远晟,只要好生教养,他们定也能担当重任。如今既合你的意,便不要再度勘察怀敏的事了。搅得禁庭人心惶惶并非佳事。”
贞献疑惑地望向他,仿若与他素昧平生。分明是枕畔最亲近的夫婿,如今却拿虚名来搪塞。重蹈覆辙,这四字当真是警醒了她。他晃了晃交握的手掌,“阿献?你怎地不言语?”她微微笑道:“官家所言极是。恶人伏法,想怀敏在天之灵有所慰藉,必定能瞑目了。”言罢贞献遽然立起,“妾去嘱文御医再煎一副药罢。”他挽她手不肯松,“沈勋,你遣人盯着些汤药。这等小事怎能劳动你?”贞献立刻拊心道:“官家容禀,实是妾一夜未曾合眼,此刻神色倦怠,内里不适。”今上遄吩咐张弘典,“快召陈中陵给贵妃诊脉。”贞献道不必,“妾只是不曾歇息,只让妾好生憩息便可,还请官家容妾先行告退。”今上又指竖立的女史,“扶贵妃去侧殿安歇。阿献,化雪的时节最是寒冷,来回一趟恐困意尽消,不若便在紫宸休整。”顾贞献垂首道谢,由女官搀扶而往侧殿安置。
瑰意不曾听她与今上的私密话,只瞧她面色铁青,待人退后悄然问:“官家同您说了甚?”她笑意斐然,两行清泪却透露出思绪,“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话。”瑰意手忙脚乱,未及取手绢便急以手擦拭,“既是欢喜事,娘子怎地垂泪?”贞献扬开锦被裹紧周身,“这是喜极而泣。”饶是她一向驽钝却也察觉她的反常,于是将被纷纷展开替她铺盖,“娘子有伤心事可与奴讲,奴必定守口如瓶。”贞献握紧她的胳臂,“你说倘或你极心爱马蹄糕,却有人一直相赠红枣银耳羹,直到饮不下,亦或发呕的地步,这人到底该不该谢?”瑰意答道:“送礼讲究投其所好。娘子既万分厌恶红枣汤,他若有心探听定然通晓。怎生偏送这等恼人的羹汤,平白将一件喜事变成恶事!照奴看就该归还他的名帖撵他出去!”贞献追问:“那若撵不得呢?”瑰意周详一番道:“身不由己之事良多。谁又是事事顺心的?既不能避开,便只能虚与委蛇,佯装感激。”贞献揩去眼泪,侧身躺倒,“你下去罢。”
瑰意不知所以,只遵命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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