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十一月天气完全转凉，泅水寨周围的围墙比较低，每到晚上就会吹来瑟瑟的风。温琮身上单薄的短褐很容易就被吹透，冷风之下她再也遭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忙往三十九斋跑。

　　她右手牵着马车，左手一边抓着一块六柱八卦锁，一边捂着鼻子，样子十分狼狈。

　　六柱八卦锁是彭仙人所说的祈人殿机关锁的样式，传说圣殿大门上只有五块部件，另外一块跌入冰河，没了踪影，也就是很多人近些年一直在寻找的宝物。

　　是以她特地将此买回来，准备细细研究。

　　只可惜彭仙人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趋之若鹜地寻找圣殿，也不知消息的来源。从她口中只能得知，前往探宝之路的人都会约定俗成留给她一颗石子，当作埋下的愿，等自己顺利回来后再来还愿。

　　而事实上，直到彭仙人告老还乡，都从未有人能活着找她还愿。

　　如此艰辛的一条路为何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爹娘又是为了什么？她还得去找新的线索。

　　“她这是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

　　林子里有人窃窃私语。

　　“我说，你管她的事干嘛，不怕沾上晦气。”

　　泅水寨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安静中，声音愈发明显。所以就算这几个人小声在旁边嚼舌根，温琮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风越刮越大，带着沙子吹进她眼里，吹过地面从她脸上滴下的血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蹑手蹑脚走进院子里，偷偷往韩舒伶她们的房门上看了看。

　　“还好…”

　　还好没人。

　　那天韩舒伶那般认真地向她声明，着实令她惊讶，她也因此反省了自己，觉得之前总似有似无地疏远人家，还搞区别对待，的确不对。

　　这几天她也想通了，有些话还是要少放在心上，比如刚刚那两个嚼舌根的，她根本没招惹过他们，却要被奚落，实在没有道理。

　　虽说她对自己的灾星体质无能为力，可她觉得以此来伤害朋友带给她的善意，实属不该。反而应当坦然一些，努力将自己变得更强、更有本事，能够保护好身边人，不辜负人家的善意，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为此她答应了韩舒伶的话，每日都与她一同去藏书阁学习，而今天韩舒伶有事，她便从城里回来之后独自前往藏书阁，要把韩舒伶喜欢的几本书都借回来。

　　没了“保护神”的庇护，她刚进门就被一帮好事之徒给盯上了，在她出门后依旧不依不饶，将她堵到巷子里挑衅她。
　　好在十城府里人很多，她也只是被扔的书给砸破了鼻子，一路上一直滴血。

　　她不想叫别人看到，尤其是韩舒伶。这会儿看见房门上紧固的锁，便叫她踏实许多。

　　匆匆打开房门，后脚就要踏入门槛，门外却传来呼唤。

　　“你怎么了？”

　　韩舒伶看见路上和院子里的血迹，又看到她捂着鼻子，问她。

　　温琮自知躲不过，转身若无其事道：“没事，就是在外面摔了一下，不小心把鼻子给磕着了。”

　　韩舒伶默然片刻，道：“在哪里磕的？”

　　“在外面。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天太暗，马车碰上了一块石头，我就摔了一跤。”

　　温琮胡乱说着，感觉韩舒伶并未因她的解释放松下来，表情反而不太好看，接着苦笑一下，过来抓起她就往自己的屋子走。

　　“别动，我给你上药。”

　　温琮躲闪：“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韩舒伶像是没听到，捧上她的脸，认真给她处理伤口。

　　除却主动权完全在韩舒伶手里，温琮还感觉韩舒伶对她实在太好，好得她经常受宠若惊。

　　之前她以为韩舒伶是把自己当成了妹妹，这几天却有了不同的感触。

　　有时感觉好像是……被她当成了孩子？

　　“转头。”

　　温琮听话地转过去，余光瞧见韩舒伶脸上满意的笑颜，越发感到不对劲。

　　“韩…阿伶，其实，你不用这样对我的。”

　　“嗯？”韩舒伶疑惑，“我怎么对你了？”

　　温琮迟疑几分，难堪道：“我总觉得你有时，太把我当孩子了。”

　　韩舒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眉头一挑，温声道：“你对我来说，本来就是孩子。”

　　“可我只比你小一岁。”

　　韩舒伶怕弄疼她，手上绷着劲，清理血痕再涂抹药膏，处理完毕后又把一片杂乱收拾好。

　　“小一岁不算小吗？而且你这小白花的模样实在惹人怜，就算我把你当成孩子，那也不是我的问题。”

　　怎么又是小白花？

　　“温琮。”韩舒伶背对着叫她的名字。

　　“嗯？”

　　“我这几天有些忙，没法一直待在你身边。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韩舒伶把她从藏书阁带回来的书摆放整齐，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然后转身看着她。

　　“不许瞒我，知道吗？”

　　温琮以为她看出了什么，想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却听到门口有人敲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韩舒伶走过去开门，温琮也看过去。

　　果然她没猜错，那人便是狸族的少主，石昱。

　　“怎么还没走？”

　　韩舒伶没有让石昱进门，和她一起站在门口，说话的腔调十足冷淡，好像根本就不想见到这个人。

　　“阿伶，我是来跟你说，明天可以晚些出发，不必太早起。”

　　石昱与她的冷淡不同，言语间满是关切与柔情。

　　“我看你眼下有些许乌青，定要注意休息，莫伤了身体。”

　　韩舒伶作势就要关门，然后忽地顿了顿，瞥了温琮一眼，又转头跟石昱说道：“早起是我的习惯，不劳石少主费心。”

　　还是那般冷淡。

　　见石昱一直不走，韩舒伶没了耐心：“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石少主请回吧。”

　　石昱被冷落也没有生气，脚下岿然不动，在韩舒伶关门时挡住房门。

　　韩舒伶愠怒道：“石少主，这么晚来打扰别人休息，你觉得合适吗？”

　　“阿伶……”

　　“请回吧，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温琮默默看完这一幕，在房门关上前与石昱对视一眼，那人反感的目光让她心下一惊，又想起几天前官训的画面。

　　所有人都等着她打道回府，哪知她受了韩舒伶的教导，进步飞速，依然登上了星宿榜。

　　有人开她玩笑，说想让她跟石昱打一场。她知道石昱很厉害，也一直很佩服她，在她们擦身而过时想跟对方打声招呼，却没想到石昱径直走过去，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想必她与大多数人一样，也很讨厌她这个灾星。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韩舒伶能顺利拿下井宿刀，就足以把她当下的不悦都冲淡了。那把嵌着“夏”字的刀与她的“秦”长得差不多，修长锋利，与韩舒伶十分相配。

　　这样，她也能放下一份愧疚了。

　　见韩舒伶不太开心，温琮急忙转移话题。

　　“阿伶你看这个。”六柱八卦锁被她摆上来，“这就是彭仙人说的六柱八卦锁，比起我们之前接触的那些，它更简便，步骤也少，玩起来更容易。”

　　韩舒伶走过去，拿过八卦锁仔细看。

　　温琮又说：“百年来从未有人证实过圣殿的存在，这样一个虚幻的地方却能叫那么多人铤而走险，你说，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

　　韩舒伶道：“能使人如此执着，怕不是单纯的利益驱使，大概是精神层面的控制。”

　　温琮道：“这些东西虚无缥缈，却比什么都厉害，可轻易使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韩舒伶问：“那你觉得，现在最易使人沉溺的，是什么？”

　　“是灵烟。”温琮笃定道。

　　“没错。”韩舒伶也笃定道，“有时路过灵烟馆，我看到那些人不顾家破人亡，也要放任灵烟腐蚀自己，真是令人心痛。”

　　“灵烟能使人身入其境。可真切感受向往已久、又无法实现的梦境，假的又何妨。”

　　韩舒伶点头以示赞同：“现实中无还手之力，人们便难免将心思投入幻象之中，希望能得来一些慰藉。殊不知这又成了悲剧的起始，一但开始沦陷，便再也提不起改变现实的心思了。继而现实越发绝望，人们就越想逃避，沉浸在幻象中，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温琮将拳头砸在桌子上，隐忍怒气，绝望道：“最终大家都会在某种控制下，永远像傀儡一样被牵扯着，永远无法挣脱。”

　　“正是。”

　　若真如此，元灵人既可用各种手段拿走异灵人的钱，还可消减异灵人对他们的怨气，使之听天由命不再还手，稳稳把控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是多可怕的走向啊。

　　韩舒伶说：“所以我怀疑祈人殿的消息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时间紧迫，明晚我们就得去一趟灵烟馆。”

　　温琮也是这样想的。但一想到风墟之行好不容易洗去了爹娘的嫌疑，现在竟又与灵烟扯上关系，心中充满抑塞。

　　他们临死之前还在为异灵人说话，绝不是听天由命不还手之辈。

　　那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韩舒伶看出她的郁结，沉着道：“你爹娘都是极好的人，他们绝不会纵容自己沦陷其中，你别多想，放松些。”

　　“我明白。”温琮轻声说，“所以我才想尽快找到背后的原因。”

　　“会找到的，我们一起。”

　　温琮盯着韩舒伶坚定的眸子，心底放置多年的冲动开始翻涌。

　　幼年的她看到流落街头的阿婆，想着终有一天能让阿婆幸福，能让这样流落街头的人幸福，能让所有人都幸福，再也不会有人流落街头。

　　那是她身为一个异灵人、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热忱，是她从小拥有，可在多年的打压和苦痛中受尽折磨，快要失去的信仰。

　　她释然一笑，又一次放任情意攀上眼帘：“好。”

　　韩舒伶对她不假思索的肯定有些意外，眸光有一瞬雀跃，又很快被她收起。

　　温琮将细节收入眼中，默默内疚。

　　她早该如此，早该放过自己，也放过身边人。

　　那抹雀跃也使得某幅画面再次扰动心弦，关于撞鬼的事情她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害怕将复杂的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可其他时候还好，一与韩舒伶靠近，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总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她心里越来越虚，此时也是怯怯的，向韩舒伶抛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阿伶，你真的不相信世上有鬼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温琮小心翼翼：“就是，想问一下。彭仙人说得那么吓人，我有时做梦便会梦见，是以有些…害怕。”

　　“我不信。”韩舒伶说，“世上所有的鬼魂传说，无非是人为达成目的而刻意编造的谎言，只做勾心斗角之用。天地万物深晦难解，而术法之理自诞生以来，已将其中奥秘参透不少。我相信不久之后，剩下的真理也定会慢慢浮出水面。”

　　“是吗？”

　　“嗯。况且在人性面前，鬼魂都要甘拜下风，你连人都不怕，还怕鬼做什么？好了，不想这些了。”韩舒伶轻触她的鼻尖，“还疼吗？”

　　“不疼了。”

　　“那快去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

　　温琮欣然应允，这样的相处是她求之不得的，点到为止即可，不能贪。

　　爱情是最容易消逝的情感，等到官训结束，等她找到真相，这种煎熬也就到头了。现下最要紧的就是要多练功、多读书，让自己更厉害一些，早日可以真正与韩舒伶并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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