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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颜
“小柳,你疯了……”
雁南归喉咙里如塞了一把粗糙的砾石,每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柳涓外表温雅宁和,本该如谪仙不染尘埃,骨缝里却生长着隐秘的疯狂,他早就见识过。
青艳墓前,掘坟的十指纵然血痕累累,也要挖出真相。
这次岚十里下毒,分明就是刻意设局,等候瓮中捉鳖,揪出刺客背后的主使。可明知是个局,柳涓还是要往里闯。
“你是不是想说江湖险恶,刀尖舔血的日子本就活一日算一日,下一刻钟死了也算寿终正寝?”
柳涓嘴角含笑,一股脑把雁南归的词全抢了。幽深的目光越过油灯的芯火,隔着窗棂,遥望残月朦胧的天井,“可我不希望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雁南归扶额长叹,这小子到底跟谁学的?
青艳天性偏执,认定的事情绝不悔改,宁如瓷碎不肯苟全。他那个带兵连取十四城、废掉当朝太子的亲生父亲,肯定也不是什么善茬。
恶人还须恶人磨。雁南归盯着柳涓裸.露的侧颈,暗中比划起手刀。若将这小子敲晕了关上十日,等毒发的日子一到,他再去城外找个清静地界把自己埋了,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柳涓却一语封死了他的退路:“你若敢弃了我独自赴死,只要我还活着,便照样会去取解药,供到你墓前洒祭。”
“而且,那位身手绝佳的常公公就住在隔壁厢房,你困不了我十日。”
“……”雁南归很是头疼。
罢了,论阴谋诡计,他怎么可能是这些人精的对手。既然选择了做柳涓的刀,合该信他的安排,陪他去疯。
反正如今至坏的结局,不过一死。
雁南归平生只贪武学上的胜负,对别的心大得很,生死之事已商定,他开始好奇那位常公公的来历。在锦万春的马车前与常一念过了十余招,对方身法狠绝如厉鬼,他不禁想起太极殿屋脊上的神秘黑衣人。
柳涓疑道:“你的意思是,常一念在太极殿上拦截你,但他的所作所为又似乎试图救我?”
雁南归困惑地摇摇头。神秘黑衣人千变万化,毫无套式,甚至没有固定的章法。他与常一念交手的时间太短,难以确认二者就是同一人。
柳涓锁眉:“不,这不可能。”
常一念自称一直守在天琛帝身边,石无祸也未拆穿他的话。何况锦万春亲手培养的东厂心腹,为何要救他?
天井西侧,常一念的厢房里亮着一盏孤灯,如彻夜不闭的眼瞳,监视四周的一举一动。
“万物自有定数,柳大人不必急于一时。”
常一念关房门时那句没头没脑的叮嘱,莫非已看穿他刺杀锦万春失败,特地劝慰他“不必急于一时”。
这种猜想,比隔壁住着位东厂绝顶高手,更让他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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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进来。”
方翊搁下狼毫笔,抄起信笺又读了一遍。锋芒毕显的字迹在眼前纠结作浓黑的一团,他感到无端烦躁,猛地揉碎信笺,掷入火盆。
书房的门扉微启,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瘦小男子,见方翊面色不善,慌忙请安道:“世子爷恕罪。奴才才甩开东厂番子和禁军的眼线,绝非有意来迟。”
他一仰头,火光映照下,左脸颊的紫色癫痕如浸润了毒液的图腾。
方翊沉声问道:“将本世子软禁在京城,是你家主子的意思?”
紫癜太监跪答道:“绝无此事!锦万春在孙炳德府中发现了一封写自陇州的书信,上头有癸酉三元的红印。”
唯恐方翊不解,他又飞快地解释:“此印乃隆德帝癸酉年的造物。按我家主子安插的细作所说,锦万春怀疑顾雪鸿藏在西凉,并与孙炳德密谋为静王平反。”
“世子爷,巧就巧在,搜出这封书信的是王羡渔和您在乎的那位柳御史。”
紫癜太监话说得急,前胸如风箱般大开大合。王羡渔凌空一脚踹断了他四根肋骨,如今一使力脏腑就撕心裂肺地疼,涌上丝丝腥甜。
方翊对顾雪鸿的陈年老事兴味索然,但他听懂了太监的暗示,冷笑道:“没想到,这废物纨绔竟藏着几分本事,敢算计到我的头上。”
“奴才正因没探出他的本事,今晚险些命丧太极殿。”紫癜太监一停顿,竭力咽下喉头翻涌的鲜血,勉强赔笑道,“幸亏世子爷已经听到想要听的了。”
“十三年前的小殿下……”方翊唇角微扬。
夜风溜进窗缝,拂动火光明灭,一如十三年的雪夜。那时他还是个攀墙上树,为功课烦恼的稚嫩少年,被父亲强逼着起床,去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方翊不耐烦地唤了声“静王叔叔”,狐绒兜帽下轻笑泠然,露出一张绝世容颜。都说西凉蛮荒不知礼,不比京城风水养人,此言竟不虚。
纵使美人已化成瓦砾丛中的焦骨,方翊还记得这张脸的主人闯进书房,轻巧地夺过父亲案上的虎符,半开玩笑道:“八皇弟有难,此物借我一用,到时候还你个异姓王当当。”
素来心思深重父亲忘了家族安危,忘了远疆守臣的本分,神使鬼差般地允了这毫无道理的请求。
回忆里的容颜与柳涓的眉目渐渐重合,方翊忽然就懂了天琛帝的心病——对这位传奇般的皇兄念念不忘,难道只是出于一份兄弟间的愧疚?
他不信。
方翊收回思绪,冷漠地俯瞰紫癜太监,忽然抬脚重重地碾上他的肩头:“静王的独女闺名阿姣,早在那场大火里为她父亲陪葬。何时多出来一个在泉城柳氏养大的静王之子?你家主子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万一是你们与小柳合谋,演给本世子看的一出戏……”
紫癜太监身形不稳,差点摔跌在地。他刚刚从见面就起杀心的王羡渔逃出一条命,又得来应付疯狗似的西凉王世子,心下哀叹自家主子干的都是与虎谋皮的活计。
他额头暴汗涔涔,垂首道:“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亲口告诉我家主子的!若这位大人不可信,朝中再无可信之人!”
方翊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威胁之意:“听好了,若柳涓真是静王之子,那他本就该是属于我的东西。事成之日由我带回西凉,谁都碰不得,包括你那废物主子。”
太监赶紧点头应是:“那是自然。事成之日,除了我家主子想要的那件东西,其余一切世子爷尽可带走。”
方翊哂道:“你主子的生意算盘打得不错。他所求的,才是天底下最尊贵之物。”
紫癜太监见事已办成,长舒一口卡在胸腔的闷气。但临出门前,他突然回首,惴惴不安道:“我家主子另有一句话,王羡渔此人尚有大用,还请世子爷宽宏大量,暂留他一条贱命。”
方翊不答,摆手示意送客,重新拾起狼毫笔,在新铺开的雪浪纸信笺上写毕“军师亲启”四个楷字。
一炷香后,信鸽从书房檐下振翅而起,“咕咕”叫唤两声,消失在西北方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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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
王太后说到做到,硬是把王羡渔在永寿宫留了整整五个日夜。陆太医奉命每日来请安,王羡渔一改先前的文弱样,伤口痊愈速度惊人,三天时已结痂,到了第五天,左臂上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每次问诊,王羡渔都对陆太医挤眉弄眼,暗示他赶紧宣布自己已无大碍。陆太医捋着银白的长须,继续装聋作哑:“刺客尚未落网,京城风波不定,王大人还是在太后娘娘身边静养为妙。”
改不了陆太医的口,王羡渔只好去闹身边的宫娥太监,今天要吃南城的馄饨面,明日想看春熙妙妙生最新的话本。宫里人人不胜其烦,王羡渔也觉得烦透了自己。
他所求不过是寻一位好心人,去一水巷给柳涓递封信,却遭到安英全与天青联手封杀,连只鸽子都飞不出永寿宫。
其间舞阳公主又来了一趟,待下人们散去,熟练地丢掉端庄娴熟的贵女架子,嘲弄王羡渔的惨况。幸灾乐祸完毕,舞阳公主谈起有关潘迎喜的消息。
舞阳公主口中的潘迎喜,与安英全先前告诉王羡渔的没有太大差别。此人在隆德帝时负责太极殿的杂役,算半个御前的人,在宫里有些资历和地位。十三年前突然患了癔症,调去尚服局混吃等死至今。
舞阳公主还通过侍奉董皇后的老嬷嬷,从宫女堆里打听到一些老旧的宫闱秘闻。潘迎喜原有一个对食宫女,名唤彩鹃。两人本是同乡,在宫里互相扶持,日渐生情。
潘迎喜虽然身体残缺,但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专程去城郊的月老庙求了红线,请老太监们做见证,与彩鹃私定终身。约好谁先出宫,就用一同积累的钱财在京城寻处小宅院等候另一人,今生今世便如此凑合过了。
然而十五年前,彩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辛苦积攒的细软钱财搁在原处,无人知晓她踪迹,也无人见过她的尸.体。
那之后潘迎喜便疯了。
王羡渔打断道:“不对,这里不对。殿下所说的之后,相隔多久?”
舞阳公主未注意这种细节,仔细回忆道:“彩鹃失踪大约在我父皇登基前一个月,而潘迎喜发疯……”
她把嗓音压得极低:“是在七皇叔那件事之后。”
王羡渔道:“从彩鹃失踪到潘迎喜犯病,至少隔了两年的时间。如果一个男人真心爱慕一个人,需要等两年再发疯吗?”
他才等了五天,就有了拆掉永寿宫的念头。
“潘迎喜还在尚服局,劳请殿下相助,臣必须去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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