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回程途中，洛雪一直默默寡言。花影起先以为她牵念扶苏心事重重，因而懒于说笑。不想走了两日后，洛雪竟换了一辆马车，不再与她同乘。花影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竟然是在有意躲避她。

　　花影心口顿时被堵住，也与她置气起来，奈何她生来一副炮仗脾气，火气决计无法憋在心里，因此只闷了半日，就忍不住跑去洛雪的马车，一脚踢开帘帏，钻进车里劈头问道：“你有话就直说，何必与我摆出这幅脸色？”

　　洛雪扭过头去，并不理她。

　　花影眉头一皱，回身掀了帘儿要走，没等出去却又转过身来扑到洛雪身上，对着她腰间腋下一顿搔弄。

　　洛雪被她弄得频频发笑，气恼喊说：“三小姐，哪有你这般欺负人的！”

　　花影将她压在身下，抓起她一只脚来威吓道：“你到底说与不说？再不说，我脱你鞋子挠你脚心！”

　　洛雪只能忿然道：“我说就是了，你且放开我！”

　　花影将她放下，在她身旁榻上端坐下来。

　　洛雪理了理外衣，瞧了她一眼，叹说：“影儿，我问你，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花影说：“当然是亲如姐妹。”

　　洛雪说：“亲如姐妹，终究不是姐妹。”

　　花影恼说：“我为你连命都能豁出去，你竟对我说出这话来！”

　　“你若对我真心，为何要瞒我？”洛雪说。

　　“我瞒你什么了？”花影说。

　　洛雪缓缓道：“那日我们在万花阁见到的柳絮姑娘，她本是花国贵胄，缘何会沦落到镜国边陲成了风尘女子？想必这其中缘由，你是清楚的，却为何要在我面前假装糊涂？”

　　花影听见这话，不由得沉默下来。

　　洛雪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

　　花影沉吟半晌，知道瞒不过她，只能坦诚道：“我只是不想你因这事卷入危险！”

　　洛雪问说：“你怎知会有危险？”

　　花影反问道：“你可知那逍遥丸是何物？”

　　洛雪说：“这我怎会知道？”

　　花影叹说：“那丸子是一种叫索魂草的毒草制成的，在花国若是沾上此物，必是抄家灭门的重罪，可我却在宫里见过这东西。”

　　“宫里怎会有这东西？”洛雪惊说。

　　“是兄长偷偷种的。”花影说，“他叫人在先夫人的废弃宫院里挖了一处岩洞，那毒物就种在洞里。因这洞另有出口，先夫人宫院外又有重兵把守，所以长久以来无人发觉，我也是半年前才偶然撞破。”

　　洛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会这样？兄长为何要这么做？”

　　花影说：“他先前与我讲过花国百年来的生存之道，那时我还不知其中缘由。直到来了镜国边境，我才明白过来，他怕是想利用这毒物突破镜国的边防。”

　　洛雪心里一沉，说：“这么说来，那些花国女子被拐去镜国边陲，染上药瘾落入风尘，也都是兄长授意？”

　　花影面上阴云浮动：“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掳走即将入宫的秀女，事发半年无人报官，我实在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这些。”

　　洛雪想起那日被她们从青楼救出的女孩，心里又是一紧：“那柳絮姑娘还能回去花国吗？”

　　花影拧着眉头说：“以我对兄长的了解，她怕是逃不掉的，要么被抓回去，要么死。再说，染上了那毒物就等于彻底落到了他手里，恐怕那女孩拿了银票，不出几日又会忍不住去买药了。”

　　洛雪听见这话，心里一阵难受。她虽是可怜柳絮和那些无辜的女孩，但眼下看来，她们都是花暮用来引诱镜国边防将士堕落的棋子，纵使她再悲天悯人，恐怕也救不了她们。

　　花影看了看她，暗自下定了决心，索性将心里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洛雪，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全都与你说了吧。花暮他虽是我哥哥，这两年却叫我有些害怕。他或许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先前隐藏得更深一些罢了。”她顿了顿，又说：“现在想想，我大哥哥的死委实有些古怪。”

　　洛雪惊惶道：“此话怎讲？”

　　花影说：“当年他从大漠回来之后不久，宫里突然就出现了一条毒蛇，咬伤了他和大哥哥。那蛇毒无药可解，大哥哥没能救过来，不过两个时辰就死了。可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竟然醒了，之后就顺其自然地成了世子。”

　　“既然蛇毒无药可解，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洛雪说。

　　“我也想不明白。”花影握住洛雪的手，神色凝重道，“洛雪，他心机太深了，你需得防着他些。若大哥哥真是他害死的，那在他眼里，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不能杀。”

　　洛雪顿时不寒而栗。她沉吟片刻，忽想起些旧事，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影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我大姐姐嫁去花家不到一年就去世了，那时你可觉得有何可疑之处？”

　　花影想了一想，说：“当年我年纪也不大，只记得嫂嫂死于难产，一尸两命，并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蹊跷。不过你放心，若叫我查明是他害死的嫂嫂和大哥哥，不用你出手，我定会一刀结果了他！”说着，她握紧了洛雪的手，神情切切道：“洛雪，我与你是一心的。”

　　洛雪感念她的赤城，动情说道：“影儿，你以真心待我，我必投桃报李，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会背弃你。”

　　花影也说：“我们姐妹同心，至死不渝。”

　　两人互诉了一番衷肠，又聊了片刻，花影有些困倦，歪在洛雪身上睡了过去。

　　洛雪抱着她，拢起窗上的帘子，一阵凉风将秋意吹了进来。此时已是深秋，沿途里落木萧萧，一片肃杀之气。洛雪脑中回荡着花影的话，心里一阵怅惘。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的一件小事。那年春天，花暮带着她和花影去城外放纸鸢。那天风有些急，花影的纸蝴蝶在天空里越飞越高，她的雪燕飞了没多久就断了尾巴，在空中转了一个圈，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她本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曾想到了第二天，花暮却来了她宫里，手里拎了只硕大的纸鹞鹰，对她笑说：“昨儿那燕子不好，给你换了只老鹰，走，今儿只带你去放，把昨天的补回来。”

　　那时她已在花家住了三年，脸上仍然没有笑容，一想起爹娘兄姊就眼泪涟涟。花家兄妹想尽了办法讨她开心，为了不叫她觉得寄人篱下，不论家里有什么，都是她和花影每人一份。花暮补给她这只鹞鹰，想来也是怕她多心。

　　两人一起来到城外，花暮趁着东风将鹞鹰放到了天上，又把风筝线交到了她手里。那鹞鹰果真是好，在天空里飞得又高又稳，她扯着线在田野上跑了一小段，它就飞进白云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仰着头盯着那片云看了许久，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花暮仍站在木槿树下静静地望着她。他脸上的笑意暖融融的，像一道阳光照进了她冰天雪地的心扉里。

　　这往后许多年，她每每回首去望，总能看见少年站在树影里清浅微笑，这形象就像是那朵永恒的云，一直温软软停留在年少时的天空里。

　　直到窗外秋风骤起，吹得晴空天高云淡，车辙隆隆向前，洛雪恍然看见那少年的形象渐行渐远，一点点破碎在漫长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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