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霁月光风

　　起云宫内很快灯火通明，太监宫女惶惶不安地聚集在正殿门口，禁军举着火把在宫墙外面来来去去，喧闹的人声与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哭喊，让人心生不安。
　　霍云鸾衣裙素净，只有头发因为来不及仔细梳整，只用一支步摇松松挽就。她披着一件松绿的外裳，衣摆用金线绣了鸾鸟，站在那里，亭亭的像一枝绿竹。

　　她站在殿门口，桃枝与柳枝陪在她身边，警惕又慌张。
　　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过来：“长公主，禁军曹副统领求见。”

　　“请他进来。”霍云鸾淡声道。

　　禁军曹洪副统领最得夏侯泽器重，此刻来人一身盔甲进了起云宫，身上带着压不住的血腥气，面目凶悍，惊得周围的宫女太监都往后躲。曹洪向霍云鸾行礼：“末将见过长公主殿下。”
　　“曹统领。”霍云鸾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中有宵小之徒，末将方才正带人捉拿。惊扰长公主，请长公主恕罪。”曹洪按夏侯泽吩咐的话一字一句复述道，“捉拿途中，末将发现禁军中一人，身上无意间掉了东西，看起来正像长公主日前所丢的首饰。”
　　他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展开来只见上面放着一只水绿色的玉镯子，灯火下流光溢彩。
　　柳枝和桃枝都忍不住看过去，桃枝先道：“啊呀，好像还真是！”

　　她自曹洪手中将东西接过，拿给霍云鸾，霍云鸾拿起来细细摩挲了几下：“确实是母妃留给我的东西。怎么到了禁军手中？”

　　曹洪道：“是禁军治理不严，混入了心怀鬼胎之辈。那人名叫严五，此刻就在外面，请长公主处置！”
　　柳枝微微一颤，不由得抬起头，睁大了眼。

　　曹洪实在不明白夏侯将军为什么让他跑到起云宫说这么一通话，还让他到时候全听霍云鸾的安排。这么个娇弱的小长公主，曹洪生怕自己一大声就能把她吓哭，更何况严五……

　　“既如此，”霍云鸾无神的双眼黝黑一片，她垂下眼睫，声音轻的像一片鸿羽，没什么重量的落在起云宫前，“——杖杀了罢。”

　　人群微微有些骚动，实在是霍云鸾平素看起来实在无害，举止有礼，说话轻淡，甚至有时看起来还有些怕生。谁也没想到她拿捏人命这么轻易，底下的宫人们微微有些色变。
　　柳枝双手颤的更厉害，脸色已经雪白一片。

　　她站在霍云鸾身边，小长公主好像感觉到她的异样：“……柳枝？你是不是被吓到了？颤的好厉害。”
　　柳枝勉强露出一个笑：“长公主恕罪，奴婢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有些害怕。”

　　霍云鸾思索片刻，平淡道：“那便不把人带到这里了。曹统领，就在宫门外处置吧。”
　　柳枝下意识抓住她的胳膊：“……长公主。”

　　她低下头，嗓音放缓也掩不住上下牙齿打颤的颤抖声：“……不然……饶那人一次，起云宫死人不吉利的，索性打一顿，赶出宫便是。”
　　霍云鸾轻轻“啊”了一声：“可他偷了母亲留给我的镯子。”

　　“杖杀。”她意外坚定，“曹统领，不用堵他的嘴。”

　　曹洪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微挑了挑眉：“末将遵命。”

　　身边小兵得了曹洪的命令，小步跑出了起云宫。不多时，外面响起木杖击打人体的沉重闷声，还有尖利的惨叫，撕裂夜色，可想而知受刑的人该有多痛苦。
　　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呼中，起云宫的宫人面色惊骇。还有人悄悄抬头去看霍云鸾，她依然平静，那双空茫的眼睛微微垂下来，古井无波。

　　柳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曹洪怀疑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她，她无暇他顾，小声喃喃：“不是他、不是他……他怎么能拿到长公主贴身的镯子呢？”
　　外面的叫声微弱了下去，小兵来汇报：“副统领，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曹洪看了一眼霍云鸾，见她没有发话，遂道：“继续，没听见长公主殿下的命令么，杖杀。”
　　“啊啊啊啊！”

　　一声崩溃的哭喊打断了他，曹洪看见长公主身边穿绿衣的宫女突然跪了下来，扯住她的裙角：“不能打了、不能再打了……他会死的，长公主，求求您了！饶了他、饶了他！！”
　　霍云鸾被她拉得踉跄一下，桃枝伸手扶住。霍云鸾依旧道：“他偷了母亲留给我的镯子。”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柳枝满脸都是泪，妆容凌乱，“他只是个侍卫，怎么能拿到长公主贴身的镯子？！”

　　“对啊。”霍云鸾弯腰伸出手，摸索上她的侧脸，淡淡笑了一下，“一个侍卫，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拿到本宫贴身的东西的呢？”

　　“日前夏侯将军找到本宫，说宫中混入宵小之徒，恐对宫闱不利。将军说有眼线埋在本宫身边，目的不纯，托本宫以寻找首饰为名，配合禁军暗中排查起云宫。”霍云鸾直起身，声音虽平淡，但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柳枝，直到刚刚，我也不相信会是你。”
　　柳枝惊恐睁大眼，呜咽一声：“我没有、我不是眼线……”

　　她哭道：“我承认，是我听严郎说他家中负债累累，动了拿长公主以前的饰品帮衬他，让他卖了换钱的心思。可我怎么敢动苏妃娘娘留给长公主的镯子，严郎就更不可能拿到……长公主，我是真心服侍长公主，并不是谁的眼线！”
　　曹洪此刻明白过来，“哼”了一声：“不止吧。严五那里除了搜出来长公主的一些饰品外，还有长公主的一些起居与爱好，平日的出行，这些都是你透露的吧？还有他与你的书信往来，让你在长公主身边动手脚，你也都做了，是不是？”

　　柳枝似乎是没想到他查的那么细，愣怔了一瞬，随即疯狂摇头：“我不知道严郎要做什么……可他让我做的那些事，不会伤及长公主的！我都检查过了！严郎说，他也是受人胁迫，又不愿真正伤到长公主，只动些许手脚，于长公主无害的！”
　　她砰砰地磕头，额头上很快就磕出了血：“长公主！看在我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饶严郎这一次！”

　　“曹统领。”霍云鸾慢慢开了口，“把人带进来。”

　　柳枝眼中骤然亮了，不住地叩头：“谢谢长公主！谢谢长公主！”

　　夜色中霍云鸾的声音有些发冷：“没什么谢的，你自己看罢。”

　　宫人们发出小声的惊呼，柳枝神色一僵，一寸寸扭过头去，见两个禁军拖着一个人进来。她一下扑了过去：“严郎！”
　　等到了近前，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半晌，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

　　只见那穿着禁军侍卫服的人面色青白，身体僵硬，脖子上一道外翻的伤口，边缘已经腐烂。明显是已经死了好几日了。

　　曹洪在一旁道：“我们早些时候就查到了严五，要抓捕时他自己自尽了。他是死士，没有什么负债累累。宫中和他有私情被他利用的宫女，我们查出来三四个。你不过是因为在长公主身边，地位重要，故而他将和你的联系，藏得特别好而已。”
　　柳枝愣愣道：“那玉镯子……”

　　霍云鸾由桃枝扶着，十六岁的长公主平淡道：“我不曾真正丢过什么玉镯子。”

　　柳枝扭过头，像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位长公主一样，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她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曹洪在一旁心中暗叹，平素小看了这位殿下。
　　夏侯泽顺着张池的线挖到了严五，却一点也找不到他和起云宫的联系。可要威胁桐生的那些手段——那些霍云鸾自己都不知道被偷的首饰，她的信息，她身边的异动，必要有一个起云宫的宫内人配合。夏侯泽起初将这个宫内人算作张池一伙，找的是“他”和张池一线的联系，但宫人无不履历清白，并无异常。
　　他一边命人将此事报给丞相，一边自己去拜见了霍云鸾。

　　丞相和长公主给出了相似的答案。

　　他本来只是向霍云鸾汇报情况，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并不指望这位小长公主能发现什么。但是霍云鸾屏退左右，听他说完后，自己思索片刻，慢慢道：“我不懂夏侯将军说的严五和外面的那些联系，你认为我身边也有人是‘外面’来的，但是查不到。有没有可能……我身边有人和严五有联系，但是和你说的‘外面’无关。”
　　夏侯泽拧了拧眉：“……若不是一条利益链上面的，谁愿意冒着风险为严五做这种事？”

　　“原因不过那么几个。”霍云鸾不知想到了什么，“深宫中的女子，太想见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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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宫人与严五交往隐秘，我也并不清楚到底是谁。但倘若多查几日，想必将军也能查出这个宫内人，本就不用我在这里多言。”霍云鸾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水绿的玉镯子，递给夏侯泽，“只是突然想到了大概能快些找出那人的办法，严五的尸体还在么？”

　　霍云鸾认为最有可能的，是严五与起云宫的宫女有私情，遂以玉镯子和严五尸体为引，让那宫女自己露出马脚。
　　夏侯泽在宫外处理张池一事，宫外一切顺利则以红色烟花为信，曹洪在宫中抓捕余党，夏侯泽吩咐曹洪一番话，让他全听霍云鸾安排。长公主与副统领做了一出戏，门外杖打尸体，伪装惨叫，那宫女甘心为情郎做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必不忍心听情郎被杖打至死。

　　起云宫内一片死寂的安静，只有跪在尸体旁的柳枝发出崩溃的呜咽。霍云鸾站在阶上，夜色中长发飘散，衣上鸾鸟展翅欲飞，金线被火光烧灼出血色。
　　这个安静寡淡的长公主，这一刻才真正显现出皇家惯有的缜密与凉薄。

　　曹洪心道，皇家到底是皇家，养不出任人宰割的羔羊。

　　“起云宫不留有异心的人。”霍云鸾抬起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转过底下敛气屏息的宫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不见，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她。
　　“今日之事，是最后一次了。桃枝，你来处理。”

　　她身边穿粉衣的宫女应了一声，她惯爱说爱笑，如今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两个禁军架起了瘫倒在地的柳枝，后者茫然抬头，路过桃枝时动了动嘴唇道：“你今晚问我的那些……”
　　“是试探，”桃枝看着她，“但我没想到真的会是你。”

　　柳枝被人带下去，剩下的宫人也被吩咐着散了。曹洪行了一礼：“今晚叨扰长公主。”就要退下。
　　“曹统领。”

　　霍云鸾由桃枝扶着，慢慢走下台阶。她仰起脸，“看”着曹洪：“我有一事不明，从夏侯将军来时便在想，昼夜难眠，曹统领可否为我解惑？”
　　曹洪道：“长公主请讲。”

　　“严五借柳枝之手，拿我首饰，查我信息，在我身边做手脚。”她声音很低，夜风中有缥缈之感，“严五要这些做什么呢？这些首饰，信息，手脚，是给谁看，给谁听的呢？”
　　曹洪得了夏侯泽的命令，况且他对桐生之事也并不十分知情，闻言答道：“歹人心思恶毒，说不定是想伺机对长公主不利，或者威胁陛下也未可知。”

　　“哦……这样么？”霍云鸾垂下头，发丝掩映下看不清她是何表情。她行了一礼，又成了那个安静有些羸弱的小长公主：“多谢将军。”

　　曹洪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凤和长公主站在起云宫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衣袂翩飞，身形单薄，像个孤独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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