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桃

　　龟丞相给阿曜和元元拿了酥饼果子，煨了个土陶罐在旁煮茶。

　　“老爷子别忙活了，都是自己人，不必招待。”

　　见是阿曜来，龟丞相连忙驮着沉重的壳，蹒跚着在灶里张罗吃食。

　　元元同姥爷住在这西海浅处，青石搭了楹粗疏的屋子，房檐上有几扇通孔，日月精华照入海，一样随孔穿入屋来，堂里开亮清爽。因着在浅海处，满是藓的屋脊后头就是砂石滩，能常常爬出海到礁上晒日头，透透气。
　　石屋简陋，却是个清闲自在的好地儿。

　　“孩子，吃不吃海瓜子，我去滩涂上摘些来给你们做晚膳。”龟丞相满面慈和，就怕饿着他们似的。

　　阿曜摆了摆手，推拒着：“您只管上屋里歇着，我俩这么大的人了，哪还要老爷子您费心，我同元元扯些闲话，一会就回了。”

　　老爷子耳朵不大好使，不大听得真切，只笑眯眯的：“那我给你们摘海瓜子去。”说罢，就杵着一根小拐杖，迈这小碎步出门去了。
　　爷孙儿俩相依为命，对自己孙子好，对阿曜也好。玄武归墟，两只龟落了水族，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爷孙俩入籍水族，等地也不忒高，哪里有个什么人脉，也就老龙王怜悯二人，平日里多加施舍。故而元元也没什么相熟之人，也就阿曜一个小伙伴儿，元元待她诚心，老爷子自然也当自家的亲孙女，知道阿曜喜好吃，每来串门儿做客，都要给她上滩涂里捎许多海瓜子来。

　　海瓜子不是什么珍稀之物，却是老爷子能拿得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元元双手拢着土陶杯，与阿曜道：“没想你心心念念的小和尚却成了太子......”

　　拾起一块酥饼，咬了口，她忿忿的嚼着：“成就成了吧，不过就是一腔情意错付了，臭小和尚，我此番不稀罕了，倒也松快些。”

　　“月老不是说了么，太子殿下念及旧情才将你藏匿起来，他并非要治罪于你，万一他心里有你也说不定。”
　　元元夹了一个朱果在茶炉上烤，一会就听得劈啪作响，焦黄的皮。

　　瞧着热气涨开了皮腾腾冒出来，即是差不多了，便盛了来阿曜的碟子中。

　　“才不是，才将我关在大牢里就嘲讽我是妖，嫌弃都还来不及，心里哪就容得下我了。”
　　将将下炉的朱果还烫，阿曜尝试着指尖碰了碰，烫得赶忙捏住耳朵，待凉了些才拾起来拿小勺舀了吃，漫不经心说着：“多是见我姿色尚好，一时断不去，才将我私藏起来寻乐子。别瞧他衣冠楚楚的，一腔正经八百的肃面君子做派，纯纯是个大色坯子。”

　　这朱果在舌尖沙沙的，甜中带些古怪的干涩，好生奇妙。

　　一勺一勺的在口中，纵兼带些干涩，却是入口即化之感。她又复说：“指望着我同他的事儿随着日子一天天走，知情者也逐一淡忘了，再不和我计较，我才放心。他以后成亲了，盼着他找个性子宽厚些的媳妇儿，也不与他计较这个，不然遭殃的还得是我，那一鞭鞭的可疼了，我想想都后怕，如今不过一个小宫主，以后换做了太子妃，定然不是等闲之辈，若刨起了陈年往事，还不把我往死里整了才解气，他不把我化成灰，他媳妇儿也得把我化成灰。”吃罢，阿曜拾了绣绢拭了指尖，长叹一声：“唉——孽缘啊孽缘。”

　　“说来，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人凭什么鞭打你？”元元不忿。

　　“大抵是觉着，自己留心盯着的点心给旁人吃了，心底下不平呗。”阿曜杵着脑袋认真思索，便又悟出个处世之道：“看吧，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凭着点嫉妒就谴人通了狱卒来教训我，不就仗着身份高么，我虽不知她是谁，却晓得定不是同我一样品级不起眼的小仙——身价抵万金，咱不如那出生的光鲜，还得加倍精进修行，消业积善，届时得以高升神位，旁人才欺负不着咱们。”

　　有道理。

　　作为底层韭菜的元元和阿曜相视一眼，深有同感的点了点脑袋。

　　......

　　月圆。

　　持着颗对那人面蛇好奇的心，元元随阿曜一起来了东海村，引蛇出洞。

　　海坑上不如先前那样站满了人，眼下空荡荡，偶时有人过路。阿曜便抓着一人问：“不网罗那人脸蛇了？”

　　哥们儿实在是不耐烦，憔悴的面孔上满是苦笑，说这人脸蛇日日捕，日日捕不着，村里人都没了兴致，哪还管它，更耽误不起，只得一家一户的搬了出去，本以渔利为生，出了东海外又不会别的手艺，仅能靠累日积贮勉强度日，家家入不敷出。

　　向来“体恤子民”的伪太阳神自是看不过眼，拍着那哥们儿的肩膀，信誓旦旦的：“听着，不日回来，这水塘子定然盈满鱼虾，再不见什么人脸蛇！”

　　只当她是个疯癫，哥们儿挠了挠后脖子，走了。

　　二人备了弯钩，用极细的丝线穿起来。
　　遂取出海荷，揭开了瓣与经被，将那腐头挂在钩子上为饵，抛入水坑中。

　　阿曜牵着线头另一端，又复往手上绕了几圈儿，领着元元躲在三尺之外的一摞木橛后头。

　　元元捏着鼻：“这么大的味儿，就是陈年鼻塞的也得辣通透了。”

　　果然厉害，他们才蹲守了半刻，就见那水面涌上来点点气泡，由远至近。随着吐气繁多，掀起了圈圈的涟漪。

　　觉线那头轻轻挣了一二，亦是小心翼翼的。

　　“还挺谨慎的。”阿曜小声与元元说。

　　到底是这腐烂的头对它来说忒香了，瞧得出涟漪下十分躁动，也多是个有脑子的，为诱饵所顾忌。
　　须臾，忽见若隐若晦的浮出来个菱形脑袋，在水上张望。张望四下空空，又从木橛这边儿望过来。

　　！

　　看清楚了。

　　月朗明澈，真真切切的瞧清楚了，就是张人脸。

　　阿曜险些惊出声来。那脸确实如村人所说，瞧着哪死楞楞的，也不眨眼，让人瞧着背上直冒冷汗。

　　也不是怕鬼的主儿，可阿曜心里还是起了一丝毛毛。倒也不说那样貌青面獠牙的，却与常人无异，是一张寻常的男相，左不过就是有些呆板。但就是会让人心觉诡异，就好似家中豢养的小宠，譬如那朏胐一族，常人说的狸猫儿，如似婴儿的脸圆圆可人，你会爱不释手，可若它长了张老男子的脸，叠模叠样的，还学人咧嘴笑，你便要寒毛卓竖了。

　　那地瓜精就是这样吓着别人的。

　　旁的物学人，有些讨人喜欢，有些遭人忌惮，这便要看学了几成，学得像与不像了，像过头了，也实在骇人。

　　好比那傀儡蜡人，惹人心底犯怵，是一样意思。

　　“嗯......”
　　不见元元有什么惊恐之色，颦蹙着有些踟躇。

　　那人脸沉入水，骤然就猛地扯一下钩子。看是上钩了，阿曜立时将细线回收，势必要将这玩意儿给拽上来。
　　她也不是没钓过蛇，就是在随食神上洞庭湖钓了几回鱼儿，下了钩误把洞庭神君给拽了上来，那估摸是她见过最大的蛇，生生费了她九牛二毛之力才挣上来，好在洞庭神君是一条温文尔雅的蛇，不与她计较，化作仙身与食神寒暄一番就退去了，只是见他时不时摸着破了的嘴皮子还要面若无事的以礼相对，阿曜不觉好笑。

　　而眼下这力道来看，顶有洞庭神君半个大。

　　她咬着牙关，不由那玩意儿挣扎着会水里缩，一收一放恰到好处，见蛇头全然露水，猛的收竿，猝然将人脸蛇拔水而出，甩在了杂草间。
　　这玩意儿滑溜，在草间挣扎滚打，拼命扭着身子要往水里逃窜。

　　左右它口中含钩，跑不了，便背着手慢悠悠的走向它。

　　哪知元元却先她一步，跳到那人脸蛇旁边，端详清楚了，惊讶大喊：“你小子——”

　　人脸蛇闻声，不挣扎了，直起身来也惊讶大喊：“你小子？”

　　“竟是你小子！”

　　这莫名其妙的，看两人四目相对，阿曜上前去不禁问：“怎么，你们认识？”

　　好一波故弄玄虚，元元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抱起了双臂嘟囔着：“什么人脸蛇，我还说来看个新鲜，思量着是个怕人的东西，心里边儿揣揣的。”元元与气鼓鼓来与阿曜说：“就这，就他，我平日里和你讲的那个狗东西！”

　　狗东西？好像是有这么个狗东西......

　　“你才是狗东西。”人脸蛇小声哔哔。

　　元元拿出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抱着手就开口训斥：“怎么着，暗慕我的月儿姐姐，还占我地盘，给我撵出来了，就跑这来兴风作浪了？”

　　人脸蛇持着一副呆滞的面孔，扭了扭身子，却扭得有声有色：“我不过是斟酌着这地界好，便于赏看‘我的’月儿姐姐。”还故将二字念重了些。

　　好了，阿曜明白了，情敌。

　　这人脸蛇实在怪异，说话间好似个风情万种禀性，可那张脸不论说得如何声色俱全皆是如此板着，好似一张死人脸。

　　“嘁，装什么蛇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元元竟两手掐住那滑不溜秋的脖子，沿着草皮拖来在月光底下：“阿曜，你仔细瞧，他是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