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昆仑山。
　　连绵起伏的峰峦映着雪光皑皑，漫天春色在积雪皎洁的堆叠中苍白起来。它局促的呼吸凝重，生冷、乏力……
　　走到山脚的时候，一切又换了种景致，苍松翠竹，青岩断壁，十年前的模样，忆如往昔。火痕、颓垣、隐没在斑驳的新绿之后，无声的黯淡了。唯有指间，石痕处的凸凹感，让他莫名地触知着这种沧海桑田。
　　“这里除了茂密的树，就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哪里找得到山洞？”苏沐芸细声嘀咕，靠着石头坐下，双脚停歇之时，才感到如深陷积雪里一般的吃力和沉重。种种怨念于说还休，只是她没有耐性再坚持下去了。
　　舒言似若罔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脑海里只停泊着关于师父曾提及过的关于入洞之道的隐约意识，牵着这一丝浅薄的线索，顺藤摸瓜。舒言贴着石壁，时时五指与坚硬的顽石冲撞，附耳去听声响之中细微的差别，脚下按部就班地挪步，突然有了一种空洞的塌陷感，他顺手抚开一片枝叶藤蔓一看，露出一道深刻的间隙，正是洞门。
　　“芸儿，你快看！”
　　苏沫芸一跃而下，瞪大的眼睛显得喜出望外，怀疑的神色又有几分匪夷所思。只听隆隆的几声，石门訇然中开，舒言僵硬的眉心乍然舒展，眸光里久违的清澈透出生机。洞内深而宽敞，碎石的罗列和摆放，凌乱之中又暗藏着玄机。入穴愈深而道路愈渐逼乍，火杖中摇晃的火焰映照着蜿蜒远去的暗淡，凸凹的岩壁渗透着斑驳的凉意，苏沫芸不自觉地从背后一把攥紧她的手，涟涟的眼波没过她乌泽的眸光，楚楚可怜的摸样似有几分害怕，几分寒冷。舒言蓦地被牵绊住，一转身的温暖开始深刻和定格，犹似她生命里寥如仅有的回眸，她却始终朝之微笑。顿时缰住的脚步被一袭暖意拉动着，牵就着，朝前走。
　　入得更深，曲径之中一丝微弱的昏黄若隐若现，渐渐地狭窄的巷道变成通途。尽头深处，一间四四方方的密室映入眼帘。平整的地线突兀地流出四道金光，横竖交错，似道道火色涌动的热浪，熠熠逼人。石室的回角摞着一推石子，堆叠成相同的高度。正中央也有一摞，不多不少，刚好五颗。
　　“九宫连环阵？”舒言轻声启唇，若有所思。
　　“九宫连环阵？”苏沫芸眨眼看他，不轻不重地重复了一句，语气似有几分顽腻，几分惊诧。她记得这个名字爹爹曾经提起过。
　　舒言暗暗点头，缓声道：“这是古人设下的阵法，我们只有解开九宫连环才能取到藏见图纸。若是动错了一颗石子，便只有困在在山洞之中，不见天日了……”
　　苏沫芸嘻嘻一笑，满不在乎。这个九宫连环阵其实早在爹爹提及之时，就已经被姐姐破解了，然而她却一时想不起来：“舒言哥哥你先不要急，这个九宫连环阵，我一定能破！”
　　舒言诧异抬眸，而她斩钉截铁的语气又像十拿九稳的样子。苏沫芸脉脉含笑，复又在四角堆整的石子上停留，半饷，眉尖一扬，似有所悟。她拉近舒言，附在他耳边细语了几句，眉眼之间的一抹光华瞬息万变。
　　舒言会意，脚尖轻点，掀身而上。蹁跹的身形带动白衣，婆娑起舞，长袖肆掠之处，近墙角的两摞石堆尽数揽于手心。但见他左右手横竖交替弹指一挥间，正中央的“十”字形框架按上下左右，九颗、一颗、三颗、七颗的顺序落于四处，地岩之上流淌的金光瞬间纵横，腾跃而出的雾气好像被金石点染，明灿灿的一片。
　　舒言倾身飞掠，随手卷携前角两处石堆，纵身之际，乱石如麻密雨点在对角交叉，四堆石子以四颗、二颗、八颗、六颗的数目盘踞一方，整整齐齐，只听得几声碎石相撞的错响，遍地乍时金光流泄，锋芒万丈。九宫的石子剧烈地颤动，骤然崩塌。引得整座山岩都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苏沫芸不由得颠簸了几下，不偏不倚地倒在他怀里。舒言弓手环绕着她的双肩，垂眼凝眸处的温厚似欲与她翘首含情的眼睫交触，在那段浓密的乌亮里氤氲开，浅浅的光华，淡淡的温度，彼此间最近的距离；他清澈的眼底，他俊逸的双颊，他恬淡的气息……一瞬于此，仿佛就是永恒。
　　那道金光渐渐的聚成一团，簇于中央，一张变了颜色的羊皮图纸渐而浮现出来。舒言眼眸一亮，欣喜万分地拉着苏沫芸落于那片金光之上，目睹着团团璨灿的光华在足底暗淡，缓缓湮灭……舒言推开图纸，正是玉峰山修罗神剑的密道图。
　　“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要必然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破解九宫连环阵！”舒言秀眉舒展，眼眸始终渗出喜色，看她的眸光也显得温怜和深刻了。
　　苏沫芸宛尔浅笑，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功劳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并不希望有一丝半毫的牵扯与姐姐相关。她的爱那么强烈，那么专注，那么执着，而他的真情却那么冷淡，那么绵远，那么薄弱，唯有这一刻隐隐明亮的星火，依稀可以燎原。她不会放弃这一丝光亮，哪怕再渺茫……
　　出了昆仑山，霜雪勾勒的连绵起伏，退却了黛青色的粗重，演变成平铺直叙的水平线，在枫铃渡的水榭里荡漾、交错。
　　入夜的江面有一种不似寻常的躁动与喧嚣，跃动的鱼火上蹿下跳，临岸的灯火姹紫嫣红，在被黑夜笼罩的江水上回光返照，比划着清清浅浅的线条，悠悠地飘荡，宛在水中央。
　　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正月十五，像苏沫芸这样闲来无事，乐而忘忧的人居然也开始感叹白驹过隙了。夜空皓月高悬，蜿蜒街巷，彩灯万盏，火树银花，颇有“接汉凝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况然盛景。她挽着舒言的手笑得花枝招展，花灯的光亮映着她娇好的脸颊，更加娇媚动人。
　　“你看，那里有一个灯楼！”她脆腻的声线穿过人声鼎沸，短暂地撞入耳际。
　　舒言看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偌大一个灯楼，金碧相射，明艳交辉。灯楼之中有一妙龄女子敛衽端坐，举手投足气定神闲，有出身大户的心高气傲之态。狼毫挥墨，如龙蛇走笔，款款下行。但听一声铜锣鸣响，一个身形魁梧的侍卫大喝了一声：“若有对出下联者，赏白银五百两！”
　　“这女子大抵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如此大张声势，是要炫耀自己的天姿慧质还是诚心请教天下人？”苏紫菡正思忖着，胳膊蓦地被人不轻不重地撞了几下。她扭头，宛溱一张和颜悦色的脸，极少有的费力讨好的容色。
　　苏紫菡愕然不知因由，淡淡的看着宛溱朝自己嘻嘻直笑：“小姐，你看我们的盘缠都用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她扭捏着，乌黑的眉睫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哧扑哧地眨动着。
　　苏紫菡原本不请不愿，却被宛溱推扯着进了那房门，五光十色刺目得让她半饷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刚刚呈现出光亮，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突然将她拦住，鹰鼻鹞眼：“你可想清楚了，若是对不出下联，就得一辈子在芳歇阁为奴！”
　　被这么一软一硬，双管齐下，苏紫菡反而坚定了，她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个有权有势的女子如何才情斐然。
　　入得阁台之中，少顷，一纸红联铺就，落笔处“正元画鼓犹闻笛，只见红灯不见尘”几字倾泻而下。
　　“不愧是名满枫铃的才女！”苏紫菡暗自称奇，看着车马骈阗，人声拥攘，半晌思量，她展纸泼墨，落下一行字，“彻夜喧阗浑似昼，点灯人即卖灯人！”
　　那女子凝眸审度，居然大惊失色。细细打量着苏紫菡，想不到这世间无论才学，无论容貌，竟有让自己叹服之人！
　　旁多静立时的侍卫见状，自知一二。他借着悬联之际，故意将一股掌力加在苏紫菡身上，不强不弱，刚好让她站立不稳，脚下滑脱了一步，从阁台上掉落下来。
　　舒言正欲走近，见有人从楼台上滑下，立刻飞身而上，半空中将她稳稳接住，黑暗下猎猎的白衣迎风招展，悠悠晃晃地在弥漫的夜色里兜了几个圈，轻飘飘的落下。他淡淡垂颜，不想怀抱里温香玉软的女子竟然就是苏紫菡！
　　彼此间错合的距离，在她流变的眼眸里沉沦，这一刻的光色恍如白昼，这一刻的长夜漫如永年。他眼波里无尽的绵渺，就像一道无形的纱线，藕断丝连地牵绊着自己。若即若离的温暖，丝丝犹存，不温不烈不可自拔。
　　苏沫芸兴致勃勃地穿过人群，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想撩开视线的一刹那，竟是一副久久定格的画面，凝眸处的深情已然淡却了今夕是何夕！良辰一夜，便被如此硬生生的剥夺，凭什么？凭什么她为他跋山涉水，她爱他肝肠寸断，终究不过是花间一梦，任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苏紫菡略一斜眸，看到的却是妹妹发白的脸，微陷的眸光涂抹着一股股撕心的怨念，把萦绕在心头重逢的欣喜一点点肆虐了，她挣脱了舒言的手，薄唇微启：“芸儿……”
　　苏沫芸斜眼，冷然嗤笑：“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存心让舒言哥哥留在我身边，又狠心将他夺走，你欲擒故纵为的是什么？让天下男子都怜你惜你，让你可怜巴巴的妹妹一直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够了！”舒言端眼睥睨，厉声之态判若云泥。
　　“哼……”苏沫芸斜睨了他一眼，满腹的怨恼压红着眼，抽搭地呼之欲出，“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姐姐1”她扭头跑开，逃离、背叛、怨念……化作淅淅泪雨，交汇、纵横。他勃然的一瞬，她迷离的一生……
　　“芸儿……”苏紫菡没有辩解，只是蹙着眉，捏着衣裙追向她远去的方向。
　　“紫菡，小姐……”舒言和宛溱都叫不住，只得跟在后面。
　　树林之间忽然一丛黑影焕散，她衣衫里蓝白浅淡的背影刹时不见踪影……
　　“妹妹，妹妹……”苏紫菡眼眶欲裂，泪水在脸颊间静默地流淌，昏厥过去。
　　“紫菡，紫菡……”舒言轻搂着她的肩，眸光里的暗淡乍然倾颓，不复明媚。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宛溱拉扯着她的衣衫，触手之际，小腹处的阵阵灼痛令她惊然失色，半晌吱唔着，“怎么办……怎么办……仙姑给的解药已经没有了……”
　　“仙姑？解药？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舒言颤颤地拉开她的手，深眸里不见底的波光，如山河永寂。
　　“是，是……”宛溱原本答应过苏紫菡不说出来的，只是看到他逼迫的眼神，心头一急，便就脱口而出，“小姐为了救你答应替她找修罗神剑。仙姑怕她反悔，逼她服下蚀心丸……仙姑不知从何处得知你能找到藏剑图纸，非命她奉上图纸才给解药！”
　　“难道别无他法吗？”
　　“蚀心丸是仙姑多年心血精心调制的，千花百草，无所不用，除她自己，旁人无从知晓。唯一的办法是你用十成的内功护住她心脉，不过长此以往，你必然耗尽真气而死，而小姐仍然回天无力！”
　　“紫菡所做的一切全是因我而起，只要能医好她身上的毒，让我做任何牺牲都愿意！”
　　“不……”胸口的一阵剧痛牵动着知觉，苏紫菡“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若是真心想感谢我，就应该把芸儿找回来，好好跟她在一起 ！”
　　“芸儿倘若遇到不测，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可是她那么固执，那么任性。你现在中的毒又那么深，为什么总要护着她？”
　　苏紫菡缓了口气，唇色依旧有些发白：“芸儿是我的妹妹，不管她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她始终是我的妹妹。我们之间血脉相连，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她爱的人是你，我希望她幸福。”眼角依稀有泪痕溢出来，与滚滚的汗珠交杂在一起。
　　“可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爱的人究竟是谁……感情的事不是你舍予就能勉强的！”舒言脉脉地凝视着她柔情似水的双眸，深沉的音线仿佛要激荡到她心底，把那层薄如蝉翼的防线渐渐冲垮。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苏紫菡扶着宛溱的手站起来，斜睨直视着他幽碧的眼，填实了他再欲脱口的话，“我们本不该再见面……”
　　平生不会相见，才会相念，便害相念。无法想象，有时因缘的错落竟如此模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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