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

　　韦夫人收到了一封家信。
　　信是从落衣城与汨州交界的一个叫做吉祥村的地方寄来的，收信人写着朱环素，寄信人写着袁平沙。韦夫人拿到信的时候，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又仔细查看，确定三个女儿都不在家里，才闭上屋门，打开信纸。

　　朱母亲启：
　　平沙已于吉祥村定居，前日收养八岁孩儿，名好雨，随我姓，全名袁好雨。近日拟带好雨去往临江城赏探望父亲与朱母、弟弟韦视、妹妹韦初，若有不便，还望朱母写信告知。
　　袁平沙
　　敬上

　　信很短，其实就讲了一个意思，后妈啊，我自己个在这呢也没结婚，但是收养了一个娃娃，这个娃娃我给她起名叫袁好雨，好雨知时节，是不是个好名字？既然有了娃，我就想带着娃回老家看看父亲啦，顺便也看看后妈你和你生的弟弟妹妹，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一定写信告诉我啊！
　　韦夫人把信纸又折起来，叹了好几口气。袁平沙要来了，袁平沙要来了，这个姑娘当初走的时候才十岁出头是不是？还是不到十岁？哎呀忘了……现在她要带着娃回来了，这岂不是就是老爷的第一个孙儿……啊呀呀，真是头疼……
　　朱环素之所以头疼，是因为当初她与袁平沙闹得不甚愉快。袁平沙小小年纪被亲戚带走，没几年亲戚年迈过逝，就剩她一个人在外地，韦家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十几二十年了没有联系，如今……

　　袁平沙是韦老爷与原配的孩子。原配姓袁，这个姑娘跟母姓。袁平沙的母亲是个侠女，做过不少劫贫济富的事，名字一直被挂在安心门的悬赏榜首上。后来怀孕了，韦老爷就花钱把她的名字从悬赏单上划掉了，毕竟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天天打打杀杀，难道以后还要带着女儿一起半夜出去从这家偷了东西再送去那家、被两家当成贼么？
　　不合适不合适。
　　女儿生出来了，原配夫人说想要这孩子跟自己姓。
　　韦老爷有些不解，都是咱们的宝贝女儿，跟谁姓不一样呢？干嘛非得杠这个呢？
　　她就反问，是啊，跟谁姓不一样呢？
　　后来这孩子就跟母亲姓，姓袁，取名平沙。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是却成了袁平沙父母心中一块小小的绊脚石，母亲觉得他在此事上迟疑，父亲觉得她做得太绝，二人谁也不开心，连带着对女儿的疼爱都少了几分。没多久原配病逝，韦老爷一个人带着袁平沙又过了几年。韦老爷相貌生得好，虽然丧偶带娃还是不停有人上门提亲，韦老爷一边想着把袁平沙改成韦平沙，一边担心着那些人对他女儿不好，一一都决绝了。
　　朱环素出现在韦老爷的生活中时，朱家就是这个样子。尚还年轻的朱环素，背着一把剑孤身从察城来到了临江城，立志要做一位侠女。那个年头有剑的可不多，她一把剑亮出来，半个临江城都记住了这位侠女的模样——高马尾，鼻翼有痣，笑起来带着几分痞气。韦老爷第一次见到她时，恍惚觉得她是袁平沙母亲的翻版。
　　朱环素愿意做韦老爷的第二任妻子，可是却不愿意接受袁平沙。彼时她不过才二十二岁，却要收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合适吗？
　　不合适不合适。
　　朱家也给朱环素施压，朱家世代清白，不愿意让这个女儿做别人的二婚夫人，强制她与韦老爷断掉联系。朱环素一时萌生退意，韦老爷却不愿意放弃她，答应她会把平沙送给膝下无子的亲戚寄养——朱环素就答应了。朱家气了个半死，他们清白一生，却有这么个女儿不仅做别人的二婚夫人，连别人的孩子都容不下，心思狭隘又歹毒，传出去家族的脸面要往哪里搁，便发布公告说朱环素实在不算得他朱家之人！
　　可是这种布告又有谁看呢？
　　大佬们不屑看，百姓们不过当八卦说一嘴也就放下了。只剩朱家的老爷子，颤颤巍巍、瘦骨嶙峋，坚定异常地拿出族谱，从里面划掉朱环素的名字。
　　朱环素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袁平沙——那个用愤恨的眼光看她的女孩，她非常自信自己管不了她。反正韦老爷答应了要把她送走，不是吗？
　　朱环素手中扯着那封家信，二十几年前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啊？早知道等我们一起吃嘛！”白满川本来就自来熟，见了朱颜朱华也十分欣喜。
　　“话说你们怎么在这啊？”
　　刘空楼道，“青竹书院在这里招生，我们三人和别的同学来这帮忙。竟不知你们的目的地也是赏——”
　　白满川插嘴，“是不是缘分！”
　　温子苑附和，“缘分啊！”
　　白满川又举起酒杯，“相逢就是有缘人，更何况我们还这么有缘，是不是要喝一杯！”
　　几人吃得喜庆，平素不爱喝酒的此时也不愿拂了这份情谊，六人便一起举杯，“为了友谊！为了牡蛎饼！为了十元楼！为了青竹书院！干杯！”

　　几人又谈了谈青竹书院的招生政策，赏县好玩的地方，朱华又绘声绘色描述了昨晚赶小海的经历……一顿喜洋洋的饭毕，六人打道回府。
　　朱颜因被朱华起身时不小心踩了裙子，低头拂尘拂了一会，落在最后面。刘空楼也停下等她，问，“身体好些了么？”
　　朱颜摇摇头，“最近总是做梦，梦醒了额头都是汗。”
　　“什么梦？”
　　“老梦见一团烟雾，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雾气森森的，梦里就围着那团雾打转。”
　　“心口还疼么？”
　　“做了这个梦就疼，不做这个梦就不疼。”
　　刘空楼叹口气。
　　朱颜问，“怎么了？”
　　刘空楼，“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学艺不精，连你是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没事的。我有药方。”
　　二人又行一段路，前面几个人活活泼泼地不知说着什么，热闹非凡。
　　刘空楼又道，“谢谢你的礼物。”
　　朱颜顿了一会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就是拜托客栈小二随便买的装小瓶子的盒子。其实当初在察城时，她离开客栈也曾送了那个胖厨子一样东西，一枚小玉佩。她感激厨子用红眉柴帮她煎药，感激他在凄风冷雨的天气陪她聊天，为了回报这份情谊，她在离去之前又跑回去厨房送了厨子礼物。送刘空楼礼物亦是如此，她感激他帮她煎药、给她带饭、陪她说话，碰巧又是他的生日，自然要回报一番，因此并未记在心上。
　　但她还是记得刘空楼的，记得他温温柔柔帮她在背后多垫一个枕头，记得他讲话的语气令人如沐春风，记得他给她讲她未曾见过的风和月、云和雪，尤其记得她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她，笑着说，我知道。
　　想到这，不觉对刘空楼的邀约感到有些脸红。
　　刘空楼见她迟疑，又安利道，“赏地的河灯向来做得好，这里的人们敬河、爱河，用河灯来寄托情思，放出去一盏河灯就许一个愿望。河灯有荷花的、有鱼形的、有船形的，到了节日，还会集众人之力做出龙形的巨大河灯……”

　　夜色正好，天上的星子明明灭灭地眨着眼，映照着这多情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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