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

　　她该是眸如寒星的女子。

　　气质美如兰。我在心中搜索，竟不记得红楼梦里曾有什么描述妙玉面庞衣裳的言语。即使有，也被林黛玉的罥烟眉，含露目，宝琴一身大红雀靥裘抱着梅花站在雪后山腰中……抢尽风头。她大约就是一身缁衣吧，泠泠，淡淡地亭亭玉立在那里，像深谷兰草，影影绰绰投在每个喜爱红楼梦的人心里。
　　才华馥比仙。深居陇翠庵，持蟹赋菊没有她；炙肉联诗更没有她，因为“炙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只有黛玉和湘云于中秋夕离了众人独在凹晶馆联诗时，她因也来玩赏这清池皓月，才听住了，见她们一时联不下去，便邀请二人品茶，自己却挥笔续之，直惹得目无下尘的林妹妹连说“成日家舍近求远，原来诗仙就在眼前”。她饮茶的水是梅花上的雪化成，林黛玉疑惑问了句“这也是旧年涓的雨水？”她便直言“你这么个人竟俗了，连水也尝不出”，而一向不让人的林妹妹竟毫不动气，甘心绛珠仙子担上俗气的名分。刑岫烟是铿吝愚钝的刑夫人的亲戚，更有一对酒糟透的父母，却出落得闲云野鹤一般，虽然荆钗布裙，却在贫窘寂寞之中，保持着文采风流，温厚可疼的态度，皆因她曾承妙玉传授文字，有半师之份。

　　可怜金玉质。像金象征的，她真的够富。出家修行，带着伺候的婆子丫鬟。老祖宗去陇翠庵，她奉上各色极品好茶，各色人间少有的茶具，刘姥姥用了一个，她就嫌脏要砸掉。她家常用的绿玉斗，便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府也寻不出可以比肩的。
　　又如玉代表的，她也真得够贵。出身官宦世家，王夫人接她来府，需下帖子请；探春她也看不上眼，喝体己茶时只松松当面叫了黛玉宝钗去。她偏记得给老太太喝好茶，却恶极了刘姥姥。有人说她势力，我却觉得，她只是厌恶俗男蠢女，所以王夫人、李纨也没得她结交青眼，而知道越慢的谱子的笛声、穿山绕水来最可听的老太太，是入她法眼的。老太太不读书，假如曾和薛林一样教养，她的诗应该比宝钗多一份灵动，比黛玉少一番悲郁的。
　　终陷污泥中。红楼梦的悲剧，本就是每个人性格造成的小悲剧汇合而成的。这样矫情高洁的人，上天怎么会忘记让她在最低的风尘里领悟人真正的生？她堕落风尘成了妓女，曾经狂傲地说“自汉魏晋唐来皆无好诗，只有一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的女子，该怎样唱出那倾诉人间情爱的幽忆怨断之音？原来那样孤高绝尘的理论，只适宜在冬暖夏凉的禅房中，伴着贵比黄金的迦南圣香做出，假如和惜春一样缁衣乞食，恐怕就发不出来。其实如果一定要选，尼姑和名妓，妙玉更适合后一种。因为我们不能想象她分斤拨两，引车卖浆。高贵雅致，她以之为生。她出场，想必不知多少王孙公子捧上天争破头。
　　生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优雅的生存，更加艰难。不懂这些而好高过洁，便是妙玉之错。登高跌重，生活总会教训人。谨以妙玉之错激励自己，为尊严，为生存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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