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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木之花3
一马一鸟往那孤山野炊驰去。
路断人绝,沃野茫茫,孤寂的天地府库间仿佛只有这两骑凡尘。石滩绵旷,蹄声哒哒,寒戾消逝殆尽,过耳秋风似歌似泣。问天提辔策马,索回四野,感到饥肠辘辘。血汗马放开四蹄,逐那一步半凌空的恐鸟,一段路下来,竟越落越远。
问天有巨镣绕身,内伤未愈,腰又被湘儿揽月一抱,一时气息难调,多了些窒闷。
“湘儿```````”
本想提醒湘儿卸下纤臂,让自己喘上一阵,话出半拉,问天又忍了。不知几时,问天忽然发觉,背后这个单薄貌俊的楚楚少年,浑身蕴涵异样的灵秀。他若霓裳羽衣、若粉黛微施,必定是冰肌玉骨,国色天香的了。
想到这儿,问天低眸下望,见腹上那十指纤纤的玉手,确切地说,是湘儿左手的无名指上,竟戴着一截温润发亮的骨环```````
骨环不过半寸,光滑透亮,颜色微黄,近似皮肉,不加细看,极易将其忽略。对这样的骨指环,问天可不陌生。幼年,自己脖子上就挂着一枚,只不过,那枚骨环白得多。后来,六七岁的年纪,他把那骨环送了人。
他不知那枚骨环的来历,送人的那一刻,千种不舍依然记忆犹新。听九爷后来说,那骨环是舍利子,为藏传佛教高僧焚化升仙后的一截指骨。他相信九爷的话,自始至终,他觉得那骨环是灵器,在漆黑幽暗的夜晚,它能散发莹光,照亮毡壁``````
印象里,那女孩比自己还小,无数个冥夜,小女孩独自在孤帐里哭泣,他受不了她夜里的悲戚,就把发光的骨环送给了她。陡然的一天,九爷派人把她送走了,用她换回一些教众,据说,以一换十。
拾起零碎的记忆,问天忍不住又看了骨环一眼。说不出熟悉,但又不觉得眼生。憋屈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湘儿``````”
“嗯!”湘儿埋着头,含糊不清地应着,“听着呢,都叫两遍了,说啊``````”
“骨环是你的吗?”
“嗯!”
“以前没见你戴?”
“戴着呢,在脖子上,用丝线穿着``````”湘儿翻过手背,掌中,除了问天烙下的指印,那骨环一端,有个显眼的线洞儿````````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进脑海,恍惑片息,问天不由得问道:“干嘛要除了丝绳,戴在指上?”
“讨个吉利啊!”
“挂在脖子上不一样吗?”
“嗯?``````不同的。戴在指上,看着踏实。我自幼胆小,只要见着这发光的骨环,夜里我就不害怕!”
“```````它还能发光!”问天惊得吊高嗓门,几乎勒停血汗马,“是你爹娘留你的吗?”
“不是!”湘儿抬起头,思绪停驻片刻,便又道:“小时候```````回疆的一个小男孩送的``````````”
问天僵直了腰身,似乎要窒息:“你小时候在来过回疆?”
“嗯!”湘儿又靠回在问天后背,张噏着双睫,似睡非睡的模样,“被人掳来的`````”
“谁?”
“白彥虎```````他率教众在夜里偷袭了营帐,掳走了我。我爹一路追至敦煌,寡不敌众,终战死沙场```````”
湘儿后面说什么,问天已听不清。一切再明白不过,湘儿就是当年被掳来的小女孩,九爷就是白彥虎!可在问天印象里,白彥虎在甘陕一向只袭扰清廷官兵,而不会做拦路抢劫的贼匪,若把一个茶布商的子嗣掳去千里迢迢的回疆,简直就不可思议。如此想来,湘儿的身份```````
问天不愿深思,湘儿他,不,她:
一晃十几载,当年那翘着羊角辫说着谁也不懂的方言终日泪涕的小女孩长大了``````
一晃十几载,当年与自己在绿茵遍地芳草萋萋的原野追逐羔羊采撷花香的小女孩长大了``````
一晃十几载,当年在梨花满天柳絮吐艳的晌午赢了自己一褡裢羊骨拐傍晚就消声匿迹的小女孩长大了````````
各怀心思,寂寥的旷野,一时只有马蹄,不闻人语。
问天低望腰前,湘儿的右手,不停地摩挲着润亮的骨环,她的千万萦柔,就从指端流淌开去。春去春来、花谢花开的十来个年头,当年的舍利子如离燕归巢,模样依旧,容颜却改,连先前的主人也几乎难辨真貌。睹物思情,问天腾出手,缓缓摸上骨环。却不料,竟合在湘儿那嫩滑的手上。背后的湘儿明显一栗,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问天知道,这一刻,起码在她心里,还原了自己。
“湘儿!”心绪难宁,问天道。
“嗯?”
“还记得``````当年那个小男孩模样吗?”
感觉湘儿像是点头,又似乎摇头。也难怪她,幼时的自己没什么特征,朱砂痣小得不起眼,一年四季还被大皮沿帽遮盖着。
“你一直没忘了他么```````”
湘儿不答,问天就觉得,她两臂愈来愈紧,头也渐渐埋下,顶在脊背,霎那,一丝冰凉在脊梁弥散开来。
湘儿曾经说过,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此刻,感怀着她的痛彻心扉,问天似有所悟,难道,湘儿心底装下的,是幼年的自己?在回疆不堪回首的那段日子,她远离亲人、独眠长夜,孤寂与害怕塞满了她幼小的记忆、烙印在她脆弱的心田,这种锥心之事,叫她一辈子如何能忘。
长长的一段路,湘儿似乎力竭了声息,在背后软得像团棉垛。问天无心再叙,便夹马一催,奔那恐鸟迤逦而去。
弛过旷野,一条山谷曲向通幽,不知出去。荒径两旁怪石嶙峋,陡岩森然,大有倾覆而下的气势。问天小心翼翼策马而行,转过几道石嵎,前面就不见了阿古柏与小丫。
身后的山壁一声轰鸣,陡然滚下几块石崖。
湘儿直起身,扭过头去。
勒住马,问天循声望去,空荡荡的山谷,复又寂然。目光扫上山坡,在滚落石岩的地方,一处石缝后,问天似乎看见一对黄幽幽的瞳孔```````
难道被白蛇跟踪!
湘儿觉察有异,一丝不安道:“无缘无故,怎会有飞石?”
“这峰谷笔陡,有滚石不稀奇。”怕湘儿为之生色,问天安慰道。
疑虑未消,问天又催马往前。在此当儿,他极力屏蔽蹄音,两耳细辨后面的任何动静,一阵过后,却什么都没听见。
转过数道山谷,峰峦叠嶂中,那神秘的炊烟依然袅袅在眼。
阿古柏与小丫早下了恐鸟背,立在谷底,举目仰望谷坡上那道烟火,表情那般专注,那般驰神。
一处断崖,三方悬空,离地面高近两丈,石屋自上垒建,一侧有柴扉紧闭,孤烟就从石缝间溢出,袅袅直上窟穹。崖脚,还有一间洞穴,一眼看去,空无一物。
四人驻足观望,寂不做声,片息后,湘儿仍止不住冥惑,喃喃发问:“石屋里有人吗?”
“当然有!”阿古柏不假思索。
“真是稀奇!那人为何高悬石屋,作茧自缚,与世不通水火呢?”湘儿久居江南,自是没见过这般自闭的世人。
阿古柏哈哈一笑:“湘儿兄弟有所不知,在大清广袤的西疆,这等苦修者甚众,他们摈弃俗疾杂念,忏悔沾染红尘,感悟前身后世之因果,升华个人修为,以铺就通往不死仙境的路径。”
问天一旁注意到,阿古柏对湘儿以兄弟相叙,湘儿并未有任何不适,对这种称谓,她早习以为常。也许自心底,她至少把自己当成半个男儿。
“这个苦修者,必定以昆仑悬圃为修行的最终归宿了!”湘儿叹道。
小丫等得不耐烦,嚷道:“去看看呗。”
说完,小丫兀自前去,怕有闪失,阿古柏赶忙跟紧了女儿。
发觉问天已半晌不语,湘儿投来探寻一瞥,轻声问道:“留意你半天,好像有心事?”
问天一愣,哧哧笑道:“说多就会涎脸。”
“有事不能闷在心里,可以对我说啊。”
问天心慌慌,暗自付道,这如何能说呢?难道真的要告诉她,当年回疆,陪她走过一段鬼魅岁月的小男孩,他的干爹,就是令清廷闻风丧胆的白彥虎、就是她最痛恨的弑父仇人?可是,只要谎言一次,日后,就得一千一万个谎言来搭白掩饰啊```````
心底一声长息,问天思索,真相就交由岁月去漂白吧。那些老去的伤疤,能不揭最好别去揭。
湘儿得不到答案,她那灼灼问寻的目光并未旁移,久了,还是忍不住道:“我知道,你这次来漠窟捕那白蛇,无功而返,马马伊还````````”
问天微锁眉头,未待湘儿说完,便沉声道:“马马伊似乎并未远去,我总感觉她在不远跟随着我们``````”
湘儿凛肃,愕然不悦:“你怎地胡言乱语,糊涂了?”
“我的直觉就是这样!”问天笑道。
两人来到崖脚,一前一后,阿古柏与小丫自洞穴钻出。
“太好了!里面有吃有喝的。”阿古柏喜不自胜,“先填饱肚子再说。”
欢欣之余,问天不免担心:“这食物若是留给上面苦修者的,我们吃了,他咋办?”
“不妨。”阿古柏摆摆手,“看,这是什么。”
说着,阿古柏抖开手里小块羊皮,上面用回文写着:信众驿站,食宿相予。
卸下铁镣,问天惑然进洞。石穴宽深两丈,有一方供修炼的石榻,一侧除了水槽,还有炭火、吊锅、熏肉与粗粮。
“既然是驿站,前面一定还有。”阿古柏参悟道,“为信众提供膳食,是对共同信仰的一种尊重,也是自身修为的一种功德。”
小丫迷糊道:“头顶那个苦修者为何不以面示人,而要高悬崖壁,自炊自饮?”
“苦修者皆飘然世外,不与红尘相染,就是使心灵得到更好的净化。”在洞外,阿古柏仰望断崖上那石屋,指着搭在柴扉上的一截绳梯道,“当信众将饮食分送每个驿站,苦修者便从绳梯而下,取一部分自用,剩余留下给行路的人。通常,他们三天下一次地面,有的十日。有些专人送吃喝的苦修者,直到死去,也不会踏出洞穴一步。”
湘儿摇头不止,喟然叹息:“人生如白驹过隙,这般砺心劳形,苦熬岁月,究竟为何?”
“南方的人,没这样的信众么?”问天好奇道。
“天差地别!只有到了西疆,才能感受神灵的伟岸、真主的博大。南方之人,一叠黄钱,三柱淡香,就能了却心中佛事。”
阿古柏哈哈大笑:“娘娘个西,我什么都不信。今生,只要娘们孩子热炕头,日食三钵,夜有一床,我啥都满足啦!”
问天思虑道:“我从前听和卓讲,信仰自古至今就从未离开过人众。无论对自然、图腾、文化、及教义的膜拜,信仰其实一直在伴随着人类往前走。而且,将一直走下去。和卓说,没有信仰,万物无生机,终将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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