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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位权谋初平国乱,素琴拨罢无意断弦
雨已下过三日了,听说是从西南方飘来的雨云在作祟。公都比京华凉得快,转过月末就是七月流火,烦人的夏日总算要过去了。
今年齐国的收成不错,海运与盐铁生意更是大赚了一笔,这都是新君姜纯来这里第一个季度所做出的政绩。有了朝中一众大臣的鼎力支持,公位的交替没有引发国内动乱,对比乱成一团的楚国,无形中又给这位新任的贤明君主记上了一大功。
乱军的首领是楚国的芈华相国,那可是君上的父亲,姜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绝大的冷静与对于齐国的归属感,不仅命相国田蒙亲自领兵去救京华,还开放蹇州和巽州两个地方接纳从楚国奔逃出来的难民。他的举措无疑与叛乱的父亲划清了界限,明确的态度堵了悠悠众口,没人敢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只有田蒙知道,之所以派他领兵,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姜纯根本就不相信父亲会叛乱。军队是派出去了,但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联系上芈华,尽量用谈判的方式解决争端。
然而田蒙终究去晚了一步,陷于妹妹被杀的极端悲痛之中的芈狐,已经下令将翼州军全部屠杀。比齐军早到的秦军参与了这一行动,并在其后受到芈狐的礼遇,领头的徐将军被授予了楚国的勋章与翼侯的虚衔,秦人可谓是满载而归。
齐军来晚了,未经一战正好赶上了楚公登基大典。田蒙站在使臣的最前列,仰望芈狐一步步登上那高高的位置,群臣下拜,回身一声“寡人”,称得无比孤独。
芈狐向齐国的援助同样表示了感谢,并托田蒙带回了给姜纯的亲笔信,他看上去行事沉稳了许多,比田蒙上次出使时所见,已不再有少年人一般的冲动。总算是安稳地完成了出使任务,田蒙带着信冒雨直接进了宫见姜纯。
姜纯拿着信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失望。
“这次给齐国的让利没有给秦国的多,也是因为路途实在遥远,我们没能直接参与战斗。”田蒙观察君上的神色后解释道,“秦军参与了京华保卫战并有伤亡,所以楚公给了优厚的谢礼。”
姜纯却摇摇头放下信,表明他失望的并不是这个:“我还是不相信父亲会突然造反,明明不久前的小满盟会上我还见过他。”
理解君上的想法,再怎么说父子之情也是难以消解的,田蒙劝慰道:“天尚有不测风云,君上与芈华相国分开日久,彼此心思难以相通,有此意外也不必多想。”
姜纯却是抬手止住旁观者的劝慰,思忖一阵,问道:“翼州军就一个也没留下来吗?”
“没有。”田蒙肯定地回答,“楚公的命令没人敢违抗,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京华宛如血洗过一般,连锦河几乎都要被尸体填平了。”
“路上呢?不是让你派斥候快马去找翼州军问个明白?”姜纯追问。
“人是派出去了,但不是在路上遭遇不测,就是根本联系不上翼州军。”田蒙回忆道,“臣下只好揣测要么是翼州军执迷不悟斩杀来使,要么是他们行军速度太快,斥候去扑了个空。”
“不应该啊,翼州军陈兵锦河边却没有立刻渡河,如果只是赶时间的话,犯不着到城下了还犹豫。”姜纯又思忖一阵,皱着眉问:“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斥候是被别的势力杀掉了,或者在路上被干扰以致找不到翼州军呢?”
“这……”田蒙倒是从没这么想过,也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走的可是齐楚两国连接的大路,百姓生活富足,连土匪都少有,又是楚国腹地,一向连跑没人护卫的商队都没有问题,哪来的这第三家势力呢?”
这么一分析,姜纯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对了,问道:“田蒙你想,叛乱过后,谁得到的利益最多?”
“利益?”田蒙想了想,道,“楚国被打破了一向的平衡,翼州军全军覆没,我们自然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这么一看,是秦国?”
“没错,秦军只是正好赶来参与了京华保卫战,便得到了楚国的授勋以及名义上翼侯的封爵,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怀疑吗?”
“可是……”话是没错,田蒙想不通,“可是秦军是楚公亲自派人去请来解围的啊,他们是来帮忙的,怎么会……”
“帮忙不过是一个借口,你再想想,从秦国公城到京华,与从这里到京华,其实是差不多的路程,我们尚且没有及时赶到,秦军怎么就赶到了呢?”
“那是因为徐将军正好屯兵在金仪关,金仪关离京华,只有一天的路程。”
“你看,我们是第二次说‘正好’了。”姜纯似乎理出了头绪,继续深思下去,“这么看来,你有没有觉得,徐飞是故意屯兵在金仪关,就像早就料到了父亲会造反,楚国会内乱,单等着楚人去请他?”
田蒙一惊,静下心来一想,又反驳道:“不对,金仪关一直都是要塞,秦军常年都有兵屯在那里,徐将军也已经被调过去一个多月了,不像是为了布局才去的。况且听说芈富去请援的时候,徐将军还拒绝了,直到向秦公请来发兵令才匆匆赶往京华解围。一切都合情合理又合法,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小满盟会上一直是晋国在挑起争端,可明显吃了大亏,最后栽在突然出现的嬴渡手上,那么这个盟会到底是如何谋划着举办的呢?秦国佯称包围了晋新京,却转而向金仪关屯起了兵,徐飞刚去那里没多久,楚国就乱了起来。再往前说,楚公还是世子的时候,翼州一直是归我管,碰巧这时候齐先公就薨逝了,点名要我来接班,翼州一脱手,就开始变乱。这些事,我总觉得都不是意外,冥冥之中似乎都跟秦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秦国这些年逐渐做大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翼州军死无对证,这可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尽管缺少证据,但从结果看来,姜纯仍不肯放弃怀疑,“再观望一阵子吧,让田佑守好青木关,我有预感近期晋国会出什么事。如果这些事真是秦国在背后谋划的,那么元气大伤的楚国已经不会对秦国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所谓‘远交近攻’,秦国即便有什么行动,也不会直冲着我们来,下一步他们就该从金仪关腾出兵来往北挪了。子明兄在嬴渡的手上,他不会浪费这个筹码,这可是个向赵绪开战的好机会啊!”
姜纯有这样的考虑,被他怀疑的嬴渡却正头疼于越来越多的奏报。有被他命令去调查晋光在楚国时行事的奏报,有从北边铜牢关发来关于晋国情况的奏报,也有从金仪关发来的进一步请命的奏报。
嬴渡不仅没有让徐飞回来,更没有动金仪关的一兵一卒,整个秦国风平浪静,感受不到一丝将要开战的狼烟味。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嬴渡就往寝殿去。连续十几天过去,天气凉了下来,晋光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他不再昏睡,偶尔也下榻去走一走,寝殿后面有一个小花园,这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雨已经停下两天了,今夜一轮皓月当空,嬴渡到寝殿扑了个空,隔着碧纱窗隐隐瞥见后面花园中小小的身影,月下的少年,紧紧抱着那张花缎裹着的琴,若有所思。
嬴渡绕出殿来,沿着小径去寻他的身影,穿花度柳,一手攀过已不再热闹的枝头,听见晋光轻抚琴弦,临月而歌。
皓月明兮夜未央
念故人兮不敢忘
弹素琴兮诉心伤
这是他在告别京华时所唱的三句,那时的他不会知道,这一去竟是永别,琴瑟再不能和鸣。再弹起这把琴时,竟已成了对故人的吊唁。
“小光。”嬴渡站在他身后,轻声唤他。
“嬴渡,我不想挑起战争了。”晋光的手停在琴上,没有回头看他,像是对着月亮幽幽地说,“楚国的内乱已经逼死了不少人,我不想再看见同样的悲剧在晋国上演。”
乍一听见这话,嬴渡十分惊讶:“可这不是你坚持活下来的信念吗?你肯就这样放弃?”
“不是放弃。”晋光摇摇头,轻声道,“是芈风的死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不可能永生的人们不过是要求可以好好生活,这世上原没有那么高深的道义,这便是最根本的道义。若是因为我的事,让任何一国与晋国开战,这都是我的罪孽。”
嬴渡抿了抿唇,又道:“可你就要这样承认赵绪的篡位了吗?”
晋光继续摇头,道:“所以我们要谈判,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谈判来解决这一问题。坐下来谈,兄长这个天子是既成的事实,赵绪这个君上做得好,我们也该承认他,不要兵戎相向,只要他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并且接受天子的封公,下罪己诏坦白自己的罪过,以往的一切,就都一笔勾销吧。”
他说得累极了,嬴渡知道他实在不愿再看见战争,于是顺从地应下来:“你想明白了就去做吧,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的。”
晋光沉吟许久,忽然又出声叫他:“嬴渡。”
“嗯?”
“谢谢你。”
这总是不听话的人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地感谢他,嬴渡一愣,晋光搁在琴上的手就又拨弄了起来,只听得他继续唱道:
烟与尘兮恨仓皇
琴与瑟兮两难长
来不及唱完,琴弦突然崩断了。
晋光愣愣地盯着断掉的琴弦,徐徐叹道:“果然是回不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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