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小张夫人洗了手回来，听见马秀英这番话，笑道：“难怪你非要去六合。原来不是去犒劳，是去会情郎呀！”
　　说的马秀英脸更红了。
　　郭天叙被马秀英突如其来的辩白搞得晕头转向，这两人居然私定终身！太可气了。
　　朱重八急得摆手：“马姑娘，你…你何必如此？”
　　马秀英道：“我知大哥想保护我，免得我受牵连，但你我既有夫妻之实，我怎忍心让你蒙受冤屈？”
　　郭天叙早忘了原先要置朱重八于死地的计划，抓起朱重八一拳打过去：“好你个朱重八，敢睡我的女人。”
　　朱重八长了一百张嘴也难以解释：“我没有。”
　　“没有？”又一拳打过去。
　　“住手。”彭大抓住郭天叙即将落下的拳头，“贤侄，我们都知道你喜欢马姑娘，可人家和朱兄弟两情相悦，你就狂宏大量一点，放朱重八一马，莫要为了儿女私情伤了兄弟和气。”
　　眼看着郭天叙为了马秀英失去理智动手打人，一旁观战的赵钧用、孙德崖便都认为这是郭天叙假公济私，蓄意报复朱重八。
　　此时，刚松了绑放出来的郭兴郭英木英听说郭天叙又和朱重八过不去，互相扶着来了。
　　朱重八见到他们，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帅，郭兴郭英来了，他们可为我作证。”
　　三人正好听到马秀英说梳子是她的，马秀英平时处处照料他们，亲如一家，这时候要说不是就太损她面子了，木英最亲近信任的人除了朱重八就是马秀英，早就盼着他们能在一起，郭英郭兴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梳子，他就推波助澜一把，说亲眼看见马秀英送梳子给朱重八。
　　朱重八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郭英郭兴，木英年纪小不懂事，这俩货难道也傻了？
　　“你们怎地胡说八道？这明明是你妹子送我的，当着你们和你爹郭半仙的面，都忘了？”
　　郭兴郭英茫然摇头，他们可是拎得清，营里兄弟处处受郭天叙排挤打压，就是因为没有靠山，朱大哥要是娶了马姑娘，一个女婿半个儿，马姑娘又和小张夫人关系好，整个营的身份地位就都不一样了。
　　郭兴郭英劝道：“朱大哥，我家小妹浅薄愚钝，不配给你当正妻。马姑娘德才兼备，实属良配。”
　　“好了。”郭子兴大声道，“既然你们有情，就赶紧成亲，省得闹出这乱七八糟的事，偷偷摸摸得像什么话。”看到那包捣蛋的酥酪，对马秀英说，“这个也不必分了，都赏给你们吧，当新婚贺礼。”
　　马秀英的父亲马公是郭子兴唯一从未怀疑过的生死之交，马公的死或多或少又与郭子兴有点关系，郭子兴对这个养女还是比较怜爱的，眼见着她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娘，心里难免歉疚，觉得对不起马公所托。朱重八名声好，骁勇善战，郭子兴时而也把他当做心腹，也明白这样三天两头怀疑他冤枉他恐怕人心向背，把养女嫁给他，即拉拢他又在他身边安置一个能牵制他的人，可谓一箭双雕。
　　至此除了朱重八郭天叙，所有人都支持这门亲事。
　　朱重八不断推脱，都被众人看作是自觉配不上马秀英而作的姿态。
　　尘埃落定，郭英郭兴带着木英准备了一桌酒席，向朱重八检讨道歉。
　　朱重八黑着脸：“你们太过分了，带坏木英也跟着说谎。这下好了，你们满意了？”
　　郭兴陪笑道：“说谎是我们不对，你要打要罚我们不说半个不字，甘愿领罚。可是马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你难道真看不出来？”
　　木英伸出手掌：“你要打就打我吧，只要你娶她，打死我都行。”
　　朱重八气得结舌：“你…”抬手想揍他，又狠不下心，气呼呼背着手去找马秀英。
　　马秀英一早知道他要来退亲，早就想好怎么躲着不见他。
　　果然，小张夫人在马秀英房前拦着：“成亲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
　　“我有话同她说。”
　　“哟！”小张夫人歪着头笑他，“想她了？那也不行。”不由分说将他推走了。
　　郭天叙再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跑到郭子兴面前大吵大闹，说马秀英是他的人，郭子兴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玩意一肚子气：“她在身边这么多年，你都没落定，这会来这里吵吵闹闹，我都替你害臊，还不快滚？杵在这丢人现眼。”
　　婚事就这样莫名其妙操办起来了。当然，正处战时又在军中，一切从简，没有问名纳礼之类的繁文缛节。
　　小张夫人给马秀英扯了一身红嫁衣，大红缎子纳了双凤嘴高底鞋，做了红囍被；郭子兴出钱添了箱笼，炊具，把西北角一处低矮破烂院落拾掇拾掇贴上喜字权当婚房。
　　第二日正日子，郭子兴主婚，营里的兄弟凑份子扛了酒水菜肴过去，众人在院子里吃吃喝喝，从早上一直庆祝到晚上才散，其间郭天叙气势汹汹来，兄弟们磨拳擦掌，大喜日子郭天叙要捣乱，几百号拳头不会放过他，倒是马秀英与朱重八大大方方尊他上座，郭天叙一口气憋得好不难受，偏生不敢发出来，喝了两口寻了个借口跑去窑子里找姐儿发泄去了。
　　朱重八一直都像做梦一般，被推着这桌喝一坛那桌喝一坛，等到要入洞房，他已经醉得真的做梦去了，马秀英与贞儿只得将他抬到床上去。
　　后半夜，朱重八口渴难耐，醒转过来，见马秀英坐在床前绣墩就着红烛替他缝补衣裳。
　　“马姑娘。”
　　醉酒后头痛欲裂。
　　马秀英放下针线笑道：“你我已成夫妻，怎么还叫我马姑娘？”
　　朱重八手撑在床沿上，头昏昏沉沉的。
　　马秀英倒了杯醒酒茶扶着他喝下：“相公，好点了么？”
　　朱重八差点被茶水呛着：“你叫我什么？”
　　马秀英再一次温柔唤了声：“相公。”
　　“相公？”朱重八低低重复，徒然想到要是柔缇成亲她会怎样叫她的夫君，女子在洞房花烛时最最温柔可人，马秀英的温柔也不是不好，只不过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是她，不温柔也无所谓，他温柔点就折中了。
　　今天成亲的是他，可高兴的都是别人，是郭英郭兴木英汤和他们，甚至孙德崖和赵钧用也摒弃了和郭子兴的嫌隙包了贺礼亲自到场，一切看起来其乐融融，偏偏最该高兴的新郎官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当了红巾军，立了功，没收到奖赏不说，还差一点又被小人成功诬陷，莫名地把终身大事搭上了。
　　“相公在想什么？”
　　马秀英的声音响起，朱重八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端着茶水发呆，茶水流出来把喜被弄湿了都不知道。
　　“酒喝多了，对不住。”
　　马秀英善解人意地用帕子一点点沾干，然后在上面铺了一层干净衣裳。
　　朱重八坐起来，马秀英已经替他宽过衣，他身上只穿着件红色中单，战斗练就出来的肌肉若隐若现。
　　“这么晚了，该歇息了。”
　　朱重八尴尬笑笑，他起来是想把床让给马秀英的。
　　“我睡够了，你睡吧。”
　　马秀英的手扶着他起来，朱重八闻见她发梢上茉莉油的味道，郭氏用的是桂花油，女人都喜欢在头发上抹甜腻的东西，唯独她例外。
　　其实他记不真切柔缇发梢的味道，反正不浓烈，清清淡淡的，空谷幽兰一般。
　　“你睡不着，那咱们坐到那边说说话。”
　　不远处一张小圆桌，上面摆着红烛和一碟子酥酪。
　　马秀英倒了杯茶，朱重八捡起一块酥酪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继而微微叹了口气。
　　“你带回来的点心，我留了几块。想着今日你肯定光喝酒不吃饭，就让贞儿摆在这，你醒了好点茶吃。”
　　朱重八拿起又放下，抓起碗灌了几口茶水。
　　此情此情分毫不出马秀英所料，马秀英暗笑自己幼稚，明摆着的事实还不死心地想求证。
　　“其实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朱重八苦笑道：“看到这盘点心我就猜到你必有一问。”
　　马秀英微微发囧，她不是扭捏的人，小心思被朱重八看穿，索性就挑明了。
　　“你在脱脱营中看到了洪姑娘？这东西是她送你的？”
　　朱重八惊愕了：“你也知道她是女子？”
　　马秀英认真地点点头：“我见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朱重八又是摇头苦笑：“我真是太傻了。”
　　马秀英抿了抿嘴说：“你想娶的是她，对不对？”
　　骤然之间把朱重八藏着的心里话说出来，朱重八脸一热，轻轻转着手里的空杯子：“她和我们不一样，不敢妄想。”
　　她高贵明艳，而他不过是尘世中苟活的一粒灰尘，纵然有心，又当如何？
　　马秀英接过他空了的杯子又倒了一杯：“你喜欢她，等有一天见了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你，如果她愿意，我就给她倒杯茶，叫她一声姐姐，日日侍候她。”
　　朱重八不期马秀英如此大度，竟然愿意把正妻之位让出来，甘心给他当小妾，凝了半晌，脸上竟一丝激动感激之色，过了片刻，长叹道：“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说不清楚，为何这一刻又笃定柔缇愿意跟他走，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是他已经娶妻这个事实。
　　马秀英皓齿一露灿烂一笑：“你是我的夫，天字出头夫作主，你高兴就好，我不委屈。”声音却有些颤抖，脸上在笑，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想哭。
　　朱重八默然半晌，终于亲自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那我们就寝吧。”
　　马秀英一杯下肚，盈盈起身，始终不敢抬头，朱重八也不敢接触她的目光，两人脱了衣裳躺在床上，借着酒劲行周公之礼。
　　马秀英起来，看到床上落红，想起夜里他说梦话喊的名字，心中不免落寞酸涩，待朱重八也醒来，赶忙收敛起来，又恢复端庄大度。
　　夜里不觉得，天亮了，在红字映衬下，屋里坑坑洼洼凸显出来，更添了家徒四壁的凄凉光景.
　　朱重八长叹一声：“你嫁给我实在太委屈了。”
　　马秀英的手轻轻掩在他唇上，微笑道：“你我夫妻同气连枝，以后不要说这样生分的话。寒窑虽苦，只要咱们躺在一张床上，外面再冷家里也会暖暖和和。”
　　张罗朱重八更衣，马秀英仍旧把那柄浸染了桂花油的梳子塞进他衣襟里。
　　既然除了柔缇谁也走不进他的心，就不在乎他床上多几个少几个了。
　　无论怎样，坐在朱重八正妻位置上的是她，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人说日久生情，只要朝夕相处，再冰冷的心也有暖化的一天，她坚信面子里子最终都会有。
　　伺候朱重八穿衣，朱重八不适应：“我自己来吧。”
　　马秀英将他身上衣服拍拍平，系上腰带，笑道：“伺候自己相公是女人分内的事，男人的精力应该放在建功立业上。”
　　朱重八无法，只好顺着她，吃了饭，提了长枪去兵营，马秀英恋恋不舍送到门外，朱重八一直沉默着，临走突然回身说：“还是别叫我相公了。”
　　马秀英不愠不恼，平和地问：“那叫什么？”
　　“还是叫大哥吧。”
　　“那大哥叫我什么呢？”总不会又叫回马姑娘吧？
　　朱重八的确是这么想的。
　　“叫妹子好了。”马秀英先说出口。
　　“好。”
　　朱重八说完，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步履轻快了许多，一下子就走没影了，留下马秀英还在怅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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